这个季节,那崩爆米花的就应时出现了,他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脸膛微黑面色和善,笑起来的时候便露出几颗光洁的大板儿牙。他戴着绿色的棉帽子,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下身穿着棉裤外面罩着一条绿色的裤子,浑身上下干净利落,只是那棉帽子的两只帽翅像肥兔子的耳朵一般耷拉下来忽闪忽闪地不停地跳动着。他是这十里八村的熟客,几年来每到冬闲京东的农村人猫冬的时候他便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他说他是潮白河东燕郊人,一天到晚像老猫一样窝在家里白吃白喝,他觉得像是做了贼似的,那种日子他受不了,男爷们就该像个男爷们,不出去挣钱养家还算什么男爷们?!那和娘儿们差不多了,那样的日子他受不了!于是他整置了这套装备,骑着自家那辆老式的粗轮胎大骨架的二八加重自行车,越过潮白河大桥到京东这边来崩爆米花,活动活动筋骨挣几个零花钱。
他的主要装备是一只带架子的煤炉和一个比腰鼓大不了多少的黑黑的大肚子压力锅,那锅带密封与压力表。煤炉已经是点着了的,只需将玉米粒儿倒入压力锅的大肚子里,然后将手柄压牢,就可以架在煤炉上边转动压力锅边加热了。等到五六分钟之后,他开始频繁地查看压力表,谢新、国建等半大小子围拢过来蹲在旁边看着,几个跳皮筋的小丫头也放下皮筋围过来,站在后面端详着,仿佛要听这崩爆米花的讲故事一般。这时,崩爆米花的男子收起笑脸,严肃地站了起来,一只手提着黑肚子压力锅,一只手提着一只加了一尺宽的黑皮子做边儿厚蛇皮袋子,那黑皮子上面有一个特意凿出来的孔洞,压力锅的手柄被他熟练地塞进孔洞,与此同时,男子一只手拿着垫布握住了手柄,一只脚隔着黑皮子踩住了压力锅的黑肚子,紧跟着他用力将手柄一扳,只听得“嘭”的一声大响,黑肚子里的玉米粒儿已经变成了盛开绽放的爆米花!刚出锅的爆米花又热又香又脆,馋得谢新与国建飞也似地跑回家去取玉米粒儿来崩爆米花。
与燕郊男子崩出的如花盛开的爆米花相比,小脚奶奶李玉容用柴锅炒出的玉米粒儿就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看起来黑不溜秋的,二姑明月管它叫“玉米豆儿”。虽是看着不入眼,但这种柴锅炒出来的玉米豆儿却令青壮年们的喜爱,它极有嚼头儿,咀嚼起来满口生香,那是食物天然的精华与食者消化器官充分亲密地接触之后生出来的,它就好比用石磨磨出来的豆类的浆状物一般散发出诱人的勾人魂魄的味道。青壮年们用他们嘴里的牙齿、舌头、唾液轻松地将这一过程完成,当玉米豆儿的糊香气息在成年人的口中荡漾,当谢新与国建的小狗儿一样的鼻子嗅到那股沁人心脾的糊香味道的时候,口中便由不得生出口水来,于是他俩也抓上一把玉米豆儿然后学着大人的样子将其快速地一颗接一颗地抛入口中,然而那玉米豆儿却着实搁疼了他俩的牙,尚未长成的儿童的牙齿暂时还对付不了那东西,他们还没有能力自己将那怪模怪样的玉米豆儿咬成八掰儿,之后再在咀嚼成糊状令其散发出醉人的糊香!与其相类似的还有黄豆与铁蚕豆,那滴流圆的黄豆被小脚奶奶李玉容用柴锅炒熟后也就成了人们聊天磨牙时的小吃食,对于牙口儿好的人而言,上下槽牙一磕碰便能轻易将口中的黄豆、蚕豆咬成八掰儿,进而咀嚼搅拌成糊状,那未尝不是一种享受!对于嗜酒者如刘振东等人而言,那熟黄豆可以充当下酒菜,他们硬邦邦的槽牙简直就是专门用来对付玉米豆儿、炒黄豆以及铁蚕豆用的,一口65度的二锅头进口入肚之后,再嗑上几颗这类小吃食,他们可以很快地进入到愉悦的状态!
(四十一)
而让谢新、国建这样的孩子真正翘首盼望的,不是这些个小吃食,而是花生和瓜子。打从秋日的暖阳和风催熟了向日葵之后,打从他们迫不及待地品尝了带浆汁的生花生、生瓜子之后,打从那生花生、生瓜子被晾干储存起来之后,他们的心便时时地激动一下;在进入腊月之后,小脚奶奶李玉容不再吝啬将其束之高阁,而是隔三差五地烧起柴锅亮起铁铲炒起那葵花籽或是花生来。瓜子的炒法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将柴锅烧热倒入瓜子,再拿铲子不停地翻炒即可,只是火不可以太旺,太旺的火非常容易将其炒糊而失了味道。
小主,
炒花生除用这种炒法之外,李玉容有一次让老儿子明礼从南河坡儿找来一些沙子,用细筛子筛过之后,她点燃灶火将柴锅烧热之后将其筛好的沙子倒入柴锅中不停地翻炒着,等到沙子变得热气腾腾时她才将花生倒入其中……这样炒花生不像没有沙子花生直入锅中与铁锅亲密接触稍不注意便过了火儿,这样的炒法,你柴禾烧得再猛火力再强它也只能让沙子变得滚烫,而沙子这东西到了一定温度便几近成了恒温,现在我们时常在大街上见到的现炒现卖的糖炒栗子,其中大小均匀的细碎石子儿,这就如同李玉容柴锅中的沙子,两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炒制出来的花生几乎从来都是恰到好处,从来没有过火的时候。
人们常说的“瓜子儿不饱是人心”,说的就是对着这个小小的葵花籽儿,这东西吃起来香香的,但因为其个头儿实在是小,即便你吃到腮帮子疼,吃到嘴角上火起泡也是吃不饱的。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更没有手机和WIFI,人们喜欢东家或西家的串门子,进入腊月后无论到谁家串门子都会有炒花生或瓜子招待,炒玉米豆儿、炒蚕豆杂陈其间,边吃小吃边天上地下的聊天解闷儿,从而度过温暖却绵长的漫漫冬夜,夜深了聊累了方才从别人家里出来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伴着那挂在天边一轮弯月回到自己的家。
有时主人也将炒黄豆端上来让串门儿者品尝,客人只是浅尝辄止而已,这东西即使再合口味也不便多吃,否则胀肚放屁止都止不住。谢新喜欢躲在被窝里安静地听大人们长长短短的聊天边自己嗑着瓜子,将瓜子仁儿积攒成一小堆儿后再将其搓入口中大口咀嚼,自然所赐予的食物的甜香于是在口中漾动,他在梦中居然乐出了声儿。
其实说起来,让京东人自豪的真正称得上小吃的有两样,一样是清真大顺斋的糖火烧。明崇祯三十年(1640年),来自南京的回民小贩刘大顺,带着全家在当时市井繁华的京东城里落脚谋生,他专门制做经营糖火烧,在京东城内走街串巷挑担叫卖。京东人早晨起来,一壶茉莉花茶,两块糖火烧,那种美妙的感觉深印在了京东人的记忆中。大顺斋的糖火烧以甜香酥软着称,随着运河上的远行的船只飘香于运河两岸广阔的土地上,并且远销至大西北的宁夏等穆斯林聚居的地方。
(四十二)
记忆与食物是分不开的,在京东人的心中还有一样小吃令他们刻骨铭心,那就是咯吱盒。与制作讲究的大顺斋糖火烧相比,它显得其貌不扬又极大众化,但入口后生出的酥脆鲜香让人从口腔到肚腹都记住了它。腊月廿三“小年儿”前的一天晚上,谢明月、老奶奶及谢秀兰、哑巴大妈等相约着各自泡发好绿豆,第二天一大早去电磨房排队磨制,之后将磨好的绿豆浆糊拉回家。柴禾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并且还有大块儿树根劈成的劈柴等钉时候的硬火源塞入灶眼儿,待其燃稳之后,李玉容、老奶奶、岳淑平、哑巴大妈等女人们便轮流上阵在大柴锅中摊制绿豆面的“咯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