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快接近尾声的时候,燕燕陆续收到了两份录取通知书。第一份是湖南的一家私立学校寄来的,着实让从来没有任何经验的猫吖和存生煎熬了几天。王家奶奶一想到燕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学,时常唉声叹气,忍不住掩面抽泣,嘴里一边埋怨说:“平凉城那么大,哪哒不能上个学,把娃放那么远的地方,还不剩坐家里等几年,说个好对象给到近处,想浪娘家了脚一伸就来了。这样人还不太惦念,女子娃娃么,上个学有个啥意思,出来还不是得找对象养娃娃。叫我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儿子娃走四方人能理解,女子娃娃么,找个好女婿比上学顶用多了。啥烂怂学堂还跑了那么远!把娃指那么远的地方去,还把人不想死……”王家奶奶一边自言自语的说,一边拿着手绢擦拭眼泪。
存生和猫吖不放心,指着燕燕去打问一起考上学的同学。回来说都还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书。幸亏翠霞两口子来浪娘家,刘国庆的大哥正好在湖南那边工作,托人一打听才知道,那是个私立中专,出来不包分配。由于现在生源共享,只要参加中专考试的学生都有可能收到那样的录取通知书。存生和猫吖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过了三四天,和燕燕同时参加考试被录取的学生陆续都收到了通知书。燕燕和同班的古利云,一班的豆少霞同时被平凉农业学校录取。她们两个回民被分到农学班,燕燕按所报填的志愿分到了烟草班。
这下终于尘埃落定。王家奶奶也不再念叨,一心盼着燕燕上学出来能像翠霞一样安安稳稳的有个工作,找个好对象,这样存生两口子也算是完成了一桩任务。在她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里,一辈子就是为了儿和女活一世人,儿女成家立业,儿孙满堂才是圆满的一生。顺利打工的饭馆老板正好是农校管后勤的老师,顺利的宿舍就在农校院子里。顺利通过他的老板打听到学校的住宿情况,及时回来告诉了猫吖,提前给燕燕到宿舍占了个靠近窗户和暖气的床位。猫吖在集市上称了新棉花,扯了几尺布料。在顺利妈的帮助下,床铺所需被子、褥子,包括枕头一应上下都是崭新的。听顺利说,女生宿舍还流行挂围帘,根据顺利提供的尺寸,猫吖专门挑选了白底蓝碎花的布料做了一套围帘。小燕和颜龙羡慕的摸着松软崭新的被褥,嘴里“唉呀呀”的惊叹不已,燕燕生怕他们两个的脏手弄脏了自己的被褥,连忙上前阻止,小燕撅起嘴巴报复性的拍打了一下被子说:“有啥了不起的呢!等我考上学了,我让妈做的比这个更好,哼!料片子!”颜龙也跟着附和小燕,三个人又开始拌起了嘴皮子,你一言我一语各不相让。猫吖听不下去了,“咦——呀”一声,开始了对三个人的教导:“你们三个呀,到底把那消停点。过几天燕燕走了,几周才能见一回面,我看你们到哪拌嘴去?我老早就说过,我们一碗水端的平,不管儿子女子,只要有出息能考上学,我们两个老伙计谁也不偏向。你们两个眼睛睁大看好,你姐姐啥标准,你们两个以后同样啥标准。只要有本事,砸锅卖铁我们也要把你们供出来。”小燕和颜龙彼此看着对方,瞪着眼睛吐出舌头抿嘴笑起来。燕燕得意地在一旁看着,这几天的她有点飘飘然,看着全家人都为她去城里上学的事奔波操劳。恍惚间像是梦一场,时常想象她将独自一人住一张床的情景。要知道长了十几年,从小到大都是几个人挤在一个炕上,即使在翠霞家睡过几个晚上的床,也是和小燕一起睡,她有点兴奋也有点惶恐不安。一想到要离开家和一群不同地方来的人一同生活和学习,内心里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期待,同时又有点舍不得家里的人。她时常吧自己在家里的位置放大化,觉得没有她在家,父母又要卖菜又要务农会更加的劳苦。还有她那爱念叨的老奶奶,腿脚越发的不麻利,动不动就呻唤浑身疼。自从接到真正的录取通知书,她总是这样在心里想象,各种思绪在矛盾中挣扎。以至于有一次,她一边铲牛圈的粪土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嘴里还跟着录音机哼唱着秦腔《张连卖布》,出门的时候没注意架子车挡在圈门口,懵着头撞了上去,挡板被压倒,她一个爬扑仰面栽倒在装满的牛粪上,脸上沾满了粪土,糊了满嘴的牛粪。颜龙顿时大笑着喊叫起来。大家被燕燕吃粪的狼狈样逗得哭笑不得,小燕笑得捂着肚子在院里来回打转。王家奶奶扔过来一把扫地苕帚,一边笑着说:“人狂有祸,天狂有雨。我看着这个女子这几天张狂的不像啥了,走路都垫着脚尖。看轻狂啥!这下把屎都吃了”,燕燕被王家奶奶的话说得臊红了脸,剁着脚咧嘴反驳起来,还没说话就拉起来哭腔,两颗豆大的眼泪簇簇地流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抱怨说:“哎呀!你们都讨厌死了!挡板把人家肚子都戳疼了,你们还故意看笑摊。呜呜!”燕燕沮丧地冲进了窑里,趴在桌子上大声嚎哭了起来。即将离开家的不舍和对新环境的期待和向往;报名费一次性要花两千多块钱,她心疼父母每天三四点起床挣钱的劳苦;地里那么多活少了她这个劳力;洗锅的时候,没有人帮小燕一起抬祸倒污水;割草铡草喂牛也少了她……她把自己存在的重要性无限放大,似乎少了她一个人,地球都会停止了转动。所有的思绪都涌上了心头,她索性放大声哭嚎了起来。猫吖也是软眼子的人,平时看电视都能哭的稀里哗啦,她听到燕燕的哭声,又舍不得女儿离开自己,也跟着哭了起来。猫吖一哭,惹得小燕和颜龙也揉起了眼睛。王家奶奶低着头,蠕动着嘴唇,轻声的念叨着什么。一院子人都被燕燕的哭声惹出了自己的心事。存生在扛着铁锨从洞门外走进来,他像是知道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边走边笑着说道:“看你们娘母几个有笑吗?眼水多滴没处淌了,让我寻个牛笼嘴看能淌满嘛!”猫吖听到存生把她平日里说燕燕三个的话用上了,“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说:“燕燕这个碎先人,人家一嚎把人惹得眼泪多得还不行”。燕燕也哭够了,经过这么一哭,她感觉全身轻松了许多,也噗嗤一笑,喷涌出了一桶鼻涕,院子里大家都跟着笑起来了。王家奶奶“哼”一声低声骂了一句:“娘母几个都是那贱眼子,尿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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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名的当天早上,猫吖和存生特地换上了只有过节时才穿的素新衣服。三个人推着自行车从小城坡里进城给燕燕报名。早在前一天,他们就把铺盖拉了下去交给顺利占好了床位。
走进校园大门,印入眼帘的是实验楼前面的两株大合欢树,粉色的花朵像一把把小扇子,在徐徐微风里轻轻摇曳。夹道两边的常青树掩映着水泥路。砖头砌成的篱笆里,各色月季正竞相绽放,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存生推着行车走在前面,今天他的腰背挺得格外笔直,以至于猫吖笑话他说:“你看老地主啥!今儿个把腰板挺直来娃学校里耍人来了”,存生也不作假高兴地笑道:“那还不是!我女儿以后说不定还当个乡长呢!到时候我或许就斜眼看人了”,猫吖嘴里笑嗔着存生,说他拿把不住自己。其实,猫吖自己也是喜形于色,不断地用手指梳捋着头发,不自然的把上面的线衣拉平顺。对面走来一位中年老师看到燕燕一家人开口问道:“你们是领新生报名的吗?这娃伙看起来还碎得很呢么!”猫吖连忙解释说燕燕就是不好好长个子,说起来已经过了十五了。那个中年老师笑着指了指报名的方向,转弯进了教学楼。
在人潮拥挤中,燕燕随着父母排队报名交完了学费。他们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宿舍楼。宿舍里,燕燕上铺住的外县来报道的同学昨天就来了。猫吖一边帮着燕燕铺床,一边和同宿舍的学生家长相互了解情况,打量着其它同学的行李用品,准备铺完床去附近的商城给燕燕置办。
燕燕跟着猫吖两口子在商城买了些洗漱用品。猫吖一改往日买东西为了一分钱都要讨价还价半天的习惯,豪气麻利了一回。存生两手拎着东西跟在后面对燕燕说:“你妈今儿个还像个地主婆一样,财大气粗地都不和人为一毛钱争的面红耳赤。出去了留心看一下,太阳今天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猫吖扭过身子笑着瞪了存生一眼嗔笑道:“唉咦!我把你呀!狗嘴里吐不出几句像样的话。那么把娃一个人放城里,人生地不熟的,咱们不给置办齐全咋办?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在家里缺啥少啥见凑合着就过去了。学校里都是各道四处来的娃娃,刚开始脾气秉性都摸不清楚。肯定有那家庭条件好的,总不能让别人瞧不起。”猫吖说到这里转头又叮嘱燕燕说:“妈不是说叫你和人比,人比人活不成,驴比骡子驼不成。在学校里还是要以学习为重,该花的钱就花不要舍不得,像吃饭啥的,先要把肚子填饱。那花花绿绿不该花的钱,也不能跟上胡糟蹋钱。你也知道咱们农村里人不比人家城里人上班,钱来得容易。一个宿舍七八个人,女子娃娃本来是非就多,你要学着和人家把关系搞好。回去了把见红找一找,让我给见红安顿几句,有啥不知道了至少还有个自家的人。”猫吖碎碎的念叨着,想到哪里就嘱咐到哪里,燕燕跟在后面默默的点头应承,一想到过会儿给她安顿好父母就要回家去了,她心里难过的只想掉眼泪,硬是强打起精神跟在后面拎着东西。猫吖原本准备了一个用蛇皮袋子缝制的大包,好让燕燕塞在床底下装平日里换洗的衣服和零碎东西。刚才在宿舍里看到其他学生每人有一个上锁的大提箱。于是,她又打定主意给燕燕买一个,转了几个店铺对比了一番,终于以一百二十五元的价钱买了一个粉红色的大提箱。为了省出十几块钱的中午饭,猫吖和存生轮番上阵和老板讨价还价,燕燕也跟着一口一个“叔叔,便宜点”,帮忙搞价。操着南方的口音的老板终于架不住三个人的一唱一和,摆摆手作罢说:“哎呀呀!我做了几十年的箱包生意了,头一次碰到这么能说会道一家子。你们给的价我连运费都没挣回来”。猫吖连忙笑着说:“我们也是做生意的,我知道只是让你赚的少了而已。生意讲究一回生二回熟。你一棒子把人打懵,你赚美实了,下一回谁还敢光顾?我还有两个娃娃,以后只要你开店,我们还能打上交道”。老板无奈的咧着嘴笑道:“唉!靠你们光顾我又不挣钱,估计我赔的也不像啥样子了”!
猫吖两口子安顿好燕燕,三个人在学校里熟悉了一下环境。诺大的校园,存生走的昏头转向,不禁感慨的说:“我的妈妈呀!走的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以前刚贩菜时,光觉得菜市场大呢,顿不顿找不见三轮车停放哪了,现在转熟了还觉得罢了。今天又把我转的稀里糊涂了。我的娃,你没啥事可不敢胡转腾,小心把你还走丢了呢!”猫吖笑话存生没见过世面,比起西安的康复路,校园总归是秩序不乱,年轻娃伙头脑灵光,不出一周,各个角落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快到下午饭点了。燕燕站在校门口目送着存生和猫吖推着行车走远,猫吖还在不停地回头摆手示意让她回去。看着父母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里,燕燕心里空荡荡一片,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再回到校园,灶上已经开饭了,于是她又急忙回到宿舍拿着饭盒下楼打饭。这个饭盒是家里唯一能拿的出手的有盖子老式铝制饭盒,这是存生当民兵的时候公家发的。燕燕随着人群来到食堂排队打饭。右边的窗口刷卡给餐具,左边的窗口出饭,一个额头有着黑豆一样的痣,嘴唇宽厚,围着套脖围裙,胖乎乎的中年女人站在窗口,抬高了嗓门进行衔接工作。宽敞的后厨里,一男一女忙着下面盛饭。燕燕好奇的站在旁边等待她的饭盒,前面的几个高个子学生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倾斜着身子往里面瞧着。看到是她的饭盒,她连忙上前端了起来,还没走出食堂,手已经被烫的烧疼难耐。她才发现饭盒太烫手的弊端,怪不得其他同学都拿着带把的铁瓷饭盒。好不容易到了宿舍,刚取出筷子准备趴窗台吃饭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来,进来一个人高马大的高年级同学,端着和燕燕同样的饭盒,说是燕燕拿错了饭盒,他一路跟了进来。燕燕顿时羞的面红耳赤,连忙起身道歉。刚开学第一天就发生了这样难堪的事儿,燕燕心里莫名的难过和失落。身在学校,她的心早已回到了白庙塬。这个点家里人肯定也在吃饭,她能想象得出,只要是吃面条桌子上肯定少不了葱头和大蒜,小燕和颜龙有可能还去菜地里揪嫩的葱叶就面吃。王家奶奶吃完饭,摸索从炕角边取出一个金丝猴烟,掏出一根喊来颜龙,用锅底还有余热的碳火点着拿给她。存生饭饱神虚,略微在炕上小眯一会儿,还不等梦开始,猫吖喋喋不休地催促便开始了,于是他不情愿的起身,要么去院落周围的玉米行间隙里拔草,要么和猫吖一道去大块地里看糜子熟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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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完全沉入了西边的山头,虽已是立了秋,傍晚还是异常的温热。院子里,王家奶奶从菜地里揪来一把萝卜叶子,放在菜板上剁得“咣咣”作响。小燕和颜龙趴在桌子上写作业,颜龙胳膊肘蹭着小燕问:“喂!你说大姐姐在干啥呢?咱们都想她呢,她肯定也想咱们呢吧?”颜龙托起下巴叹了口气说:“你说人真是贱痞子!在一哒一个憎恶一个,打锤骂丈不再话下,不在一哒了还怪想的”。小燕撅起嘴巴“哼”了一声说:“凑是!大姐姐考了个中专,今年个老师说我的时候,总是把姐姐拿出来比。姐姐现在都成了我们班学生的标杆了。唉!我数理化根本听不懂,一个头两个大呀!”天色渐晚,王家奶奶听见颜龙和小燕在窑里说话,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们两个赶紧把字写完了收拾把牛往里头槽上拉。唧唧呱呱的说啥话呢!一阵窑里黑咕隆咚的又要拉灯费电。都把学考出来飞远了,家里地里一大摊子谁经管呢!”小燕听着王家奶奶的话生气的吹胡子瞪眼,小声责怪奶奶偏心眼。
猫吖和存生吃罢饭一起转到大块地里,手背搭到后背上站在地头,她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无心干活。存生看出了她的心思在一旁说:“再不想了,谁家娃娃大了,翅膀硬了总要自己闯荡,咱们女子又不是出去给人下苦去了你放心不下。不出一个月,啥都就混熟悉了。你尽操的闲心!糜子还得晒三四天就能搭镰了。走!回去收拾明儿个挣钱要紧”。于是两个人沿着地畔转了一圈又回家了。
上完夜自习回到宿舍,燕燕无意间翻开自己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了一张十元钱。只有王家奶奶的钱才有这样整齐的叠折痕迹。肯定是早上临走时奶奶趁人不注意悄悄塞进包里的。燕燕捏着钱不由得眼泪夺眶而出,她赶紧拉上床头的围帘,抱着双膝蜷缩成一团无声地抽泣起来。宿舍的灯忽然间熄灭了,她知道这是学校的规定,九点半准时熄灯睡觉。她呆坐了一会儿,拉开被子把自己包裹严实,只留出点缝隙出气。楼道里不时传来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同一寝室里两个同学低声的聊着天,她脑海一片空白,只是睁着眼睛静悄悄的听着不出声,还有窗外阵阵的汽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