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阅微略为意外望着魏无讳的背影离去,那一身黑衣在深秋西风后猎猎作响,人影杂沓里亦见孤傲孑然。阅微一脸清冷,心间意外地没有得逞后的快意,蹙眉沉思间,耳畔传来刺耳的声音:“木小姐这敲完了竹杠,本王的菊花诗也该做出来了。”
阅微真想像拍死一只苍蝇那样拍死墨予珩,嗡嗡嗡嗡个不停烦不烦。
她抬起头,看见这只苍蝇面色阴冷,目光极为不悦。
墨予珩本待借魏无讳收拾这不识好歹的蠢女坐收渔利,不想非但没收成,还让木阅微顺手捞了十万两白银。奕王殿下情何以堪?木阅微再一次激怒了他。
阅微从那个背影带来的奇异的情绪中回神,看上去有点疲惫,疲惫望向墨予珩的眼神却深含一抹沉静锐气。
她已插过一曲,墨予珩如果够聪明,就会在那不短的间隙冷静下来,不纠结于之前的口舌之争,让它风轻云淡地消散。因为木阅微已经数次婉拒,因为他自己今天还有极重要的谋划,没必要在此刻使一时之气性,争一时之长短。这都是无关紧要的琐碎,不值一提!
只要他不提,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记忆力极好也懂得适时失忆,没有谁会重提。
那一茬也就揭过。对峙对谁都没好处,墨予珩身份她不能逾越,但占理的却绝对是她木阅微,争执只能再落僵局,谁也讨不了好。
然而,她低估了这个皇子潜在的控制欲,低估了一个极度浅薄空虚之人随意摆弄别人以获快感的作恶之心,低估了墨予珩以为仅凭皇子威压就可以无所不能的盲目自信,低估了他自认为可轻而易举玩弄木阅微于鼓掌的绝对不屑。
墨予珩旧事重提,木阅微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真正的轻视。墨予珩聪明吗?聪明,不然不能从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但也仅此而已!
她耸耸肩膀:“很抱歉,奕王殿下,阅微已经说过,力有不逮。”言语温和客气,却再无之前的巧笑应对,惟余一抹平静,和平静里柔韧的坚决。
墨予珩眼神极为阴寒,几乎咬牙切齿道:“本王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这菊花诗写出来!”
这就跳脚了?我写不出来你又能如何?阅微笑得冷冽,黑清的双眸笼上浓郁的嘲意,她低首浅笑,很快又抬头望着墨予珩道:“高者控心,末者控人。高者向高,末者向末。”
听闻此言的蓝衣男子深黑的眼眸粲然一亮,又骤然一缩,在瞬间领略木阅微奇高慧性的同时,也瞬间领悟到她想干什么,那双沉静莫测的黑眸于迷离处惊涛拍岸,千堆碎雪乱成苍茫迷障,亦朦胧亦怅惘。墨怀臻深深看着已带有几分凛冽之气的木阅微。
云衍听闻此言,狭长的凤眸闪过赞赏,低头沉吟半刻,再看木阅微却是满目震惊,似乎想挺身而起,又生生忍了回去,但坐姿紧绷显然蓄势待发。
墨予珩怒道:“本王让你作诗你不做,却在这胡乱说什么疯话。”
听到此处,远处一身黑衣的魏无讳抬了抬头,寒彻的眼睛里闪过一抹讥嘲,看奕王殿下的眼神变得鄙薄,转向木阅微,却变得深不见底。
同样的讥嘲在木阅微眼底幻化为似嘲非嘲,似笑非笑:墨予珩太缺乏自省之明,他听不懂。她是不是该发挥得更丰满一些?
苏砚眉皱眉沉思半晌,问苏阁老道:“祖父,阅微在说什么?”
苏阁老眼中一抹激赏:“高明的人会阅读人心,自心至人。末流的人才只想霸道控制人。高明者向更高者看齐,末流的人才以踩踏比他弱的人为乐。”
苏砚眉:“哦,这奕王确实挺末流的。”
苏阁老猛然转头看向自己的孙女,旋即看向远处笑得意味深长的木阅微,心道不好,稍作思索就要开口岔局。
但有人快了他一步。
“木小姐!”一个低沉浑厚又带几分迷离的声音。
木阅微本能就望向某个蓝衣男子,却见他面带含蓄清浅的笑:“奕王殿下也是慕才,方才看木小姐的赋秋诗极为出采,不自觉就想看看你写菊花诗。其实不止奕王,我也想看赏你写的菊花诗,在座的其他人应该也都想看,毕竟好的诗才难得一见。木小姐可否不辞辛苦,再写一个出来给众人欣赏。?”
云衍暗松口气,瑾王殿下这话,三言两语间就将奕王的驱使意图换做众人意愿,就算木阅微作诗,也不怕什么了。
但木阅微不这么想,她本就存疑且存莫名情绪,男子一打岔,她第一念头便是:这是在为墨予珩帮腔解围吗?旋即心间一冷,嘴角挑起一抹笑,望他的目光习惯性带上嘲讽,那个至今为止对她依然是一个谜的人。
因为某种莫名失望,她眼中嘲意尤为冷冽,直直撞上那双带着笑意的深沉眼睛,想将他看个通透。但那双眼睛里只有无尽的善意,迷离却温暖,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来自冰水岛的鱼,落进一片陌生又熟悉的水潭,想要捕捉里面的杂物阴翳,触了底也只感到周身的澄净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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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从那双眼睛瞬间了悟此人将她的心思已看尽看透彻。
是的。她将羞辱之箭扣在弦上,并拔弩开弓,箭镞瞄准墨予珩:她打算极尽她上一辈子加这一辈子的才华横溢,为自作聪明的奕王殿下,订做一个绝无仅有的耻辱柱,规模不大不小,力道不深不浅,足够他这一辈子,无论何夕,念及今夕之羞辱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就行。她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让她的未婚夫看清自己虚弱卑贱的灵魂。
但在眼前蓝衣男子善意温和的注视下,木阅微眼中的清冷锐气不自觉淡去,若一场急雪,融进月光溶溶的深海,很快就消匿得无声无痕。心中突然生出的邪门念头也随之消融。与此同时,头脑里生出无数理性的警惕:这个人,很危险。
她默不作声,死死压住心底渐渐冒出的不和谐念头:要不算了吧,就一首诗嘛!
不行,这样太怂,还是还是对墨予珩认怂。绝对不可以!!
正踟躇间,却见那男子伸出手掌:“若木小姐不辞辛苦,为我作诗,愿以此为酬。”
什么东西?阅微立马好奇为上,眼睛一亮,随即皱眉问道:“那什么玩意儿?”
而华之琅在看清那个东西的第一时间眼睛里就难得地闪过认真。
蓝衣男子微笑浅浅,说话时眼睛纹丝不闪深看木阅微,语气却随意:“北边雪境采来的一块石头,可以顽耍。”。
华之琅朝天翻个白眼。
木阅微看着那块石头,对它愣了片刻,随即呵呵冷笑:“国公府花园很多看着一样的石头,都可以顽耍。”所以你这石头有什么出采的地方,我可不是孩童,一块石头就骗了去。
无奈男子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个顽童,他依然笑得清浅温煦:“它在夜晚可以放出光芒,也可以散发冷香,可当烛火灯盏读书……”
木阅微灵光一闪,眼睛一亮,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道:“蓝盏石?”
她一口道破,男子认真看她一眼,却似乎并不意外,随后点头道:“是的。”
木阅微眼睛更亮,一时忘记了对这谜样男子的恩怨芥蒂,痛快道:“成交!”
一直暗暗蓄势待发的云衍暗松一口气,身姿略轻松,对搅局的瑾王感激中带了几分纳闷。
阅微走过去,想要看看此人掌中那一块传说中的奇异石头,却第一时刻被那只伸出的手攫走视线。那手修长白皙,宛若削葱,却骨节分明,足见韧性,每一根手指都力道十足,手掌有大大小小几道愈合的伤痕印记,还有一些分明的薄茧,好像一个雕塑艺术家之手,饱经风霜磨砺,犹自高贵不凡。
阅微心中一动,惊讶地抬头,下意识就去看那只手的主人。如此近的距离,她看到男子宛如雕塑般的绝美轮廓,和漆黑莫测的双眼。那双眼睛迷离亦充满暖意,这么近距离看去,她感觉自己笼在一束奇异的光晕里。
木阅微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是在强抢一个替人讲和的老好人的宝贝。他同时也替她自己铺了台阶对不对?毕竟她不能和墨予珩为一首诗就这么僵持着白头偕老,当众羞辱他哪怕再含蓄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人其实也为她解了围。而且,就算他不打岔云衍应该也不会任由自己胡来!
念及此处阅微良心作祟不由自主道:“如果你舍不得,我可以不要。”
说完又想锤自己。
男子略意外一愣,旋即笑了,脸上的笑意接连眼中的笑影,若夕阳下的大海,铺开无边无际的溶溶暖光,奇瑰悠远。他温和道:“一块石头而已!”
木阅微从男子手里拿过那块石头,见它通体深蓝,形状宛如千刃孤崖的微缩,高拔峭立;又宛如一个燃烧的烛盏,精致唯美。想到书中关于这块石头的记载,她顿时眉开眼笑。
还在赏玩,就听见身后一个不悦的声音:“那木小姐是愿意替本王写那首菊花诗了!”
木阅微依然看那个石头,越看越觉得占了大便宜,听见这话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看在这块漂亮石头和这个美男子的份上,我就费费脑子勉为其难写一首吧。”
周边瞬间陷入一片死寂。随后……
“阅微!”
“放肆!”
木阅微回头,先是诧异地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表哥云衍,随后扫了一眼表情难看的奕王墨予珩,眼睛是一片不解:“怎么了?”
然而这两个人方才在出声的同时,就看到蓝衣男子抬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显然不让他们多言。那时木阅微还低头玩石头,什么也没觉察到。此刻两人面对木阅微的询问,只能讶异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口。
阅微白了他们一眼,继续看手中的石头,然后抬头看蓝衣男子:“它真的会在夜晚放光生香?”
男子回答的简单又认真:“确实如此。”
“不错。”木阅微将那个石头收进兜里,似笑非笑看着男子,“你最好不是骗我。今晚我回去试了,如果它不会,明天我就用它毁了你这张好看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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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衣男子:……
木阅微转身,看见墨予珩不善又诧异的脸,淡漠道:“可以了吗?”墨予珩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怕他已经把处境搞成困境。但愿有一天他别死在自己肤浅的偏执上,
墨予珩看着她不说话,一抬手,立马有人抬着桌案至身后。墨予珩面无表情道:“记住,半柱香的时间!燃香!”
木阅微呵呵一笑:“不必!”
旋即走到桌案前,援笔濡墨,淡笑间低头运字如飞,不多时就停笔,歪着头对自己写下的东西沉思,随即笔一撂,对墨予珩耸耸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