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千钧此刻深吸一口气,仿佛使了一股蛮劲,说:“上官龙,我原以为你不够聪明,想不到这些年不见,你倒大有长进了。”
上官龙笑道:“要论聪明才智,我哪比得过你呀。不过我们同门一场,我这做师哥的还能不了解你?你打小心思便多,只是有时候太多了些,反误了自己。我当然知道,我们这些人一旦入魔,便无回旋的余地。不过我们现在的处境,你也是清楚的。若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日后恐怕悔之晚矣唷。”
付千钧未置可否,不过此后两日他思虑再三,终究是下定决心,要与上官龙一同入魔了。
尤峰带领仅存的十余双刀会门徒埋伏在长白山附近,一旦重明观弟子倾巢而动便吹奏哑笛,通知付千钧。这哑笛是付千钧视力衰退以后精心修炼的法器,原由孟子希驱驭,孟子希被茑萝仙子害死后,付千钧便将哑笛授予尤峰。顾名思义,这法器虽是一把骨笛,发出的声响常人并不能听见,却可传千里之遥,为付千钧双耳所摄。若将真元灌入笛管,吹出的哑声既可迷人心魄,又可封堵敌人经脉,虽破绽甚多,对付修为浅薄者却是绰绰有余的。
尤峰与那十余双刀会门徒候在长白山以南百里之远,只在周遭布下一道迷蝶阵,一旦有仙道离开长白山,惊动迷蝶,尤峰便会知晓。这任务并无多少危险,他却心事重重。他自幼父母双亡,得付千钧收养,传道授法才可活到今时今日。付千钧于他亦师亦父,他对付千钧的所作所为,是从来不敢质疑的。自从得知杨雄与骆玉华的私情,付千钧对身边弟子多少提高了警惕,独独对尤峰和孟子希,他信任有加。别的不说,付千钧身为西梁国师,又秘密组织双刀会对抗西梁朝廷,这许多事务仅凭他一人处置,难得周严;若非三不五时得尤峰、孟子希代他打理双刀会各堂事务,他这双重身份早露出破绽了。正因付千钧信任二人,尤峰和孟子希才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心为付千钧卖力。尤峰也知道,若非付洵惨死,付千钧不会性情大变,以致后来为人越发阴狠,所以付千钧的立场,他和孟子希再理解不过了。尤峰甚至对付千钧生出一种奇怪的同理心,好像全天下都辜负了付千钧,只有付千钧的立场才具备天然的正义。可是眼下,真叫尤峰背离仙门,投身魔界,他又有些不情不愿。他也知道自己找不到反驳上官龙的理由,既然上官龙所言句句在理,除了入魔,他是别无选择的。然而他对于神魔二道固执的看法,却像刺痒的疙瘩,生在挠不到的地儿,叫他痛苦不堪。坦白地说,他过去一味听从付千钧,仅仅因为付千钧的立场符合他对于正义的要求。他习惯于想象付千钧的痛苦,随之习惯于赞同付千钧的一切举动,尊重付千钧的一切安排。只是现在,面对付千钧投身魔界,背弃仙门的决定,尤峰的想象失灵了。随之而来的后果是:付千钧的立场突然出现了瑕疵,纵然还具备正义的价值,终究不是无懈可击了。
然而对于付千钧的怀疑,尤峰深埋在心底,是决不允许它探出头来的。别人说起,他定要驳斥一番,好像对付千钧的任何怀疑都会沾染可耻的印记。譬如这日深夜,有个青年又冷不丁咕哝一声:“我们既然为百姓谋出路,当真入了魔道,岂不是与百姓为敌?”
尤峰问:“入了魔道便与百姓为敌?我且问你,双刀会立志推翻西梁朝廷,难道西梁朝廷不是百姓之敌?”
“西梁各州府的藩王都成了地头龙,那位大司马纵着他们,京中的皇帝又管不了他们,百姓疾苦求告无门,这样的朝廷自然是百姓之敌!”
尤峰冷笑道:“我可听说,咱们西梁的国制,过去南淮可有一帮儒生羡慕不已,大为推崇呢。那么我再问你。倘使双刀会真的推翻了朝廷,然后呢?”
那青年略作思索,一时答不上来。尤峰又道:“推翻一个朝廷,总不过再立个朝廷,敢问,这新立的朝廷难道就不是百姓之敌了?”
尤峰此言一出,不光那青年,在场的十余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尤峰起身道:“我读书不多,据我所知,古往今来凡俗大地分分合合,朝廷不止立了多少破了多少。哪个不是在期望中建立,在怨气中衰亡的?我师父开创双刀会,所以有万人拥护,当真是因为双刀会为百姓牟利吗?你们敢说你们加入双刀会,不是因为自己活得憋屈,只想着借双刀会之势图谋翻身的机会?但凡你们生在商贾大家,甚或身为官眷贵亲,你们又怎会造反?”
那青年起身道:“我出身虽不算大富大贵,也是小康之家了。我入双刀会,正是看不惯百姓遭强权欺压,生活困窘不说,连身家性命也叫官府视如草芥。若早知双刀会竟沦落到这般田地,我当初绝不会与你们为伍。”
尤峰笑道:“那么依你的意思,仙门便与百姓共患难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