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姑娘则被派去做苦力,为官家洗衣砍柴。
丘方绝在出京之时,那多铎王爷令押解差人将其武功废去——挑断琵琶骨筋脉,让其终生不得习武。可铎这恶行甚为可恶,假传皇帝口喻,以害他人,让这丘方绝心恨嘉庆皇帝,而他则置身度外,坐观败,不可谓不歹毒也。
这日大雪漫天,深达四五尺,木门被雪掩住,出入不得。便在屋中闲坐,忽听对壁大街一处大屋中传来郎郎读书声,初听是大毛和小毛所注释的《诗经》又叫作《毛诗》,不由心中想到此处难道亦有私塾。丘方绝便不由自主迈步出来,在雪中掘出一洞,来到那声音啊处。只见一处大屋院中积雪已被清除,院中犹有榛树和芍药残梗,还有玫瑰残枝败叶在那孤伶伶可怜。
他抬头可见大屋横匾是明德堂——这名字大约来自《礼记.大学》第一章,“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虽出身草莽,然心怀家国天下,心知天下有个好皇帝,便是万民敬仰,万民之福祉,所以亦知这篇文章旨在教导天下君王以民为善,天下为公,那么终有一日天下大同,再无苦难!只是这想法固然是好,实施起来却难,因为要皇帝洁身自律只怕历来君王没有几个人可以做到,遑论与民为善,似乎不可信!然后既便如此,他也从未放弃心中理想,也是生者便是死者希望!
堂中传出吟诵之声,却又是:“唯天下至圣,为能可明睿智,足以有临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是以声名洋溢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日配天!”丘方绝听这稚嫩的孩子声音,良有所悟,心想如果真如书中所言,那该当是极好的,只是……忽然明德堂中门大开,走出一位清癯的文士,年岁约摸五十上下,气度不凡。他见天井中站立一位形销骨立的中年人,眉眼虽是苍桑,但是目光之中依旧闪着迫人的王霸之气,虽然不似官家中人,但也是位英雄!
这人见丘方绝侧目瞧那株风雪中犹自盛开的梅花,不觉吟道:“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言罢哈哈笑道:“在下吴振尘,本是中土苏州人氏,因写诗忤逆今上,被人出首,流放此地二十载,今以授书为业,教了几个顽童,从打发无聊时光。我观阁下气宇非凡,不是等闲之辈,敢问英雄何人?”丘方绝苦笑道:“在下藉藉无名之辈,不说也罢。”吴振尘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如曾相识!”
丘方绝见这吴振尘授业于顽童,谈吐亦是不俗,可见先前他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人,便幽幽道:“在下丘方绝!”吴振尘听了,不觉得惊呼道:“阁下便是三年前攻进皇宫的复明社首脑丘方绝丘帮主,可是赫赫有名,那一役可说惊天动地,自古未有之事,险险便拿住皇帝,重回汉人天。事后嘉庆皇帝自觉于国有愧,连下‘罪己诏’以为开脱,只是……”他不再说下去。
丘方绝不扼腕道:“可惜当事之时一时疏忽,功亏一篑。”吴振尘道:“也许是天数使然,该他大清享国三百年!”丘方绝道:“那一役死亡弟兄枕藉,可说是一败涂地,夫复何言!”吴振尘忽又大声道:“虽然未成功,可是大长了天下汉人的志气。骇得那皇帝事后犹有余悸,下了‘罪己诏’还说什么是汉唐未有之事!你说他害不害怕,险些便要天下不保?”丘方绝走进明德堂,只堂中甚足宽敞,中有十几个孩童读书识字,大约八九岁,面目清秀,中有一个孩童与吴振尘相似。丘方绝越看越似,便问道:“吴先生,这孩儿是……”吴振尘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丘帮主这孩儿是我的孩儿,我来此地第十一个年头上生下这孩儿,名叫吴新奇。”
丘方绝道:“是啊!对中土的的人来说这苦寒之地确实新奇!可是这却是用生命代价换来的,不唯只有新奇还有无尽的苦难!”吴振尘却道:“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更懂得生命的可贵,才不会去卑视别人的性命,爱护世间万物!——虽然别人不义,我却不能不仁!这是我教导他做人的规范。至圣先师曾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我们要有一颗仁义的心,不能去贱踏别人的尊严换取自已的快乐,这是可耻的!生而为人,便要坚强!因为世间谁人不苦,皆是概莫能外,只有生的苦难,那有死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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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方绝道:“越是艰难的环境越是磨练人的心志,圣人有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也!如果人人懈怠,不思进取,那么家国岂不都亡了?人与禽兽有何区别?我想人之与禽兽有别,在于人有思想有信念,有独立于世的情怀,而禽兽却没有,除了杀戮似乎无它,你说如果我们落难的汉人都心志丧失,不思进取,浑浑噩噩,混吃等死,那么生而有何意义?想那百多年前,袁督师一心为国,死后犹念家国,心系万千流离失所的百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生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可说是千古未有之大英雄也!只可惜一片丹心,却落得个尸骸无存,是人为?抑或是天数?徒让后人我辈涕泗横流,不能自己!恨我辈晚生百多年,否则定当舍身救这位碧血丹心照日月,一腔忠魂守辽东的大英雄!”
吴振尘亦击节道:“谁说不是?可是从来的忠臣都落的横死,便如前朝岳武穆不也是如此么?”丘方绝道:“我虽武功尽失,可是心念故国,不忘同胞苦难!只一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力有不逮也!”吴振尘回头让孩子们读完功便散学回家。他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北风吹来,顿感阵阵寒意,不由得道:“丘帮主,咱们进屋,也学一学三国时曹阿瞒和刘皇叔煮酒论英雄的故事。”丘方绝点头为是。
他们转过后堂到了后面的大屋,只见屋中正堂高挂一幅画像,却是一位将帅的画像,只见面如冠玉,仿佛一位儒生,可是却英气勃发,当仁不让,透着旷古绝世的凄凉。他左手指天,右手一把长剑直指无尽的苍穹,面带着无尽的悲愤和壮志,只是世间英雄往往未酬,徒让后人悲后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谁也不可以改变。他的身周衣带下写着一首诗正是袁督师的绝命诗——却原来这幅画像的人却是那位生死以至,忠义千秋的大英雄!
这时吴新奇走来,牵着爹爹吴振尘的衣服说道:“爹爹,我们为什么被朝廷流放这苦寒之地?”吴振尘手抚孩儿的头顶,语重心长说道:“只因爹爹写了一首诗,便被朝廷认定心存谋逆,罪在不赦,便将咱们流放这宁古塔。”丘方绝见这吴新奇的认知说话均在同龄人之上,心想将来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吴振尘长长叹口气,望着窗外长天,仿佛又想起往事,过了好一会儿,幽幽说道:“那年和朋友一起饮酒,酒到酣时便提笔写了一首诗:百年年间是辛苦,不见王师征北臣。闲来明月照我心,清风何曾吹人醒!”后来竟被人出首说我诗中暗指怀念前明,诋毁当今,皇帝大怒,便将咱们流放在这苦寒之地,这也是命该如此!孩子只要将来不忘这耻辱便是了!”
吴新奇似懂非懂,毕竟九岁孩童心智尚未开化,所知毕竟有限,所以便走开。吴振尘将小火炉上的酒斟给丘方绝。二个相视一笑,一饮而尽。两个人相谈甚欢,虽然吴振尘是文人书生但是见识绝不在丘方绝之下,尤其最时事见解更是中肯,这一点让丘方绝心中称奇,心想这吴振尘胸中大有丘壑,果是不俗。两个人又闲谈约有半个时辰,天色渐昏,便辞了出来,只见时有鸟雀觅食。他想:但愿过几日雪融了再去官厅报到。忽又想到紫薇,正不知她现在景况如何,顺便探问一二!
晚上,屋中土坑之上,拥衾而眠,并不觉得冷,因为土坑之中多是烧的木炭,所以暖哄哄。别的流放之人可没这待遇,因为多隆将军一是心慕这丘方绝是个英雄,二是将来敌国犯境还要倚重于他,所以对他格外开恩,这也是他的私心所在。
丘方绝虽是武功尽废,然而内力还是有的;武功不可练,可是内功心力还是可以练习,以备来日之需——因为来日还要开山烧炭,如果没有气力那怎么成,所以未雨绸缪也是有必要的!这一夜他辗转难眠,一时无法入睡,一会想起师妹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好不伤心,一时便要大哭。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一会儿又想起复明社众弟兄没有自己领导,会不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一会儿又想起那年自己率众弟兄攻入大内紫禁城,险险便要虏去嘉庆皇帝,只可惜皇帝镇定如恒,指挥得当,自己功溃一篑,否则这江山……这种种念头纷至沓来,一时不能断绝,搅人心思,坏人心神,不能入寐,最终外面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才幌幌惚惚入睡,忽又在梦中见到小师妹,相拥而泣,蓦地惊醒,只见屋中空空如也,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可怜。他又不禁长叹一声道:我问道长此生苦,道长一指笑青天。请问此生谁不苦,此身便来这世间?此去青天无多路,好教人生念故人。故人已成陌生人,相见成恨泪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