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曾在掖廷见到雍王来拜访过博平公主,姐弟相认。雍王当时说,他会是世上待公主最好之人,后来贼兵攻长安,雍王果然辅佐陛下守住长安,接出了公主……”
在这个老宫娥看来,雍王想找回身世,太上皇想与雍王相认,这是皆大欢喜之事,她自是要极力促成。
“朕问你,当年李倩去过掖廷之后,朕可知此事啊?”李隆基问道。
“太上皇当是知晓的,当时,高将军就曾找过奴婢。”
李隆基脸上浮起温和的笑容,又问道:“你可知,朕是如何认出这孩子的?”
葛娘磕首道:“奴婢不知。”
“你是他们的乳娘,如何能不知?再想想。”
葛娘抬头,看了看薛白,道:“是因雍王长得与太上皇年轻时十分相像!”
“虽然也是,却不仅如此。”李隆基晃了晃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道:“从他的酒量上,朕就看出来了。”
“奴婢想起来了。”葛娘道:“雍王三岁时,太上皇曾拿筷子沾了酒喂他,只那么一点酒汁,雍王便醉倒了一整日……”
李亨低着头,忙着卷胡饼吃,听着这些对话,不由皱起了眉。
他不明白太上皇这是在做什么。要防止祖宗留下的社稷落入叛逆之手,最该做的当是宣布薛白是冒充皇孙,除他封号,罢他兵权,废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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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李隆基此时竟是在努力与逆贼相认,这是何意?背叛了大唐的宗社吗?!
就连李琮,也对李隆基的举动感到意外与不解。
李琮之所以承认薛白是李倩,因为他需要薛白来维护他的皇位。可得到了李隆基的承认之后,他已渐渐不需要薛白的助力了,眼下正是准备联合宗室,过河拆桥的时候,没想到,李隆基却反将了他一军。
为何?
看来,薛白真是李倩?
“高将军你也早就知道他是李倩,是朕的孙儿,是吗?”那边,李隆基已向高力士问道。
高力士应道:“是,奴婢早已知此事。”
“前些年此事就有许多人猜到,朕还想瞒着,一是不愿认错,二是怕损了大唐的颜面,因此,朕不惜将他斥为叛逆。”李隆基道,“如今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这也是他布告天下薛白是叛逆,并且李亨出兵讨逆以后,天下间一部分人的想法,认为他们是出自于私心。现在李隆基既承认了,此事就揭过去。
殿内,包括李伊娘、李月菟在内,许多宗室闻言不由抹了抹泪。小部分人是为找回了一个能守卫大唐的李氏子孙而高兴,更多人为圣人终于知错能改而欣喜。
犟了这么久,使得国事都崩坏了,如今圣人终于想通了。
李隆基四下一看,向李月菟招了招手,道:“和政,你近前来。”
李伊娘原以为太上皇会招自己过去,见状有些失望。
当年在掖廷,她分明得了那“最亲近之人”的许诺,如今却远未在双生兄弟身上感到那份亲昵。
李月菟则乖巧地上了前,道:“太上皇。”
“朕当年曾一度想把你许配给‘薛白’,你可知为何?”
“太上皇当时还未认出孙儿吗?”
“当时便有所猜测,正是为了试探,才出此下策啊。”李隆基唏嘘道,“如今想起,朕真是老糊涂了。”
李月菟低下头,有些不满地撒娇道:“阿翁只顾着寻亲,不顾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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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朕的错,是朕的错。”李隆基伸出双手,分明拍在薛白与李月菟肩上,语重心长地道:“你二人是从兄妹,做不成夫妻,往后要和睦相处。”
“是。”薛白应道。
“孙女知道的。”李月菟也应道。
李隆基很高兴,道:“朕犯过大错,如今还能儿孙满堂,享此天伦之乐,还有何不满足的?哈哈,开宴吧。”
薛白遂回到自己的案几后方端坐下来。
李月菟瞥了他一眼,小声道:“阿兄,恭喜你啊。”
“嗯。”
薛白沉闷地应了一声,不知为何,并不感到欣喜,虽然这正是他原本计划的一环。
下一刻,他感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抬头一看,却是李隆基并没有回到上首的御案后,而是站在了他的案前。
“来。”
不等薛白起身,李隆基已俯身拿起了桌上的筷子。
筷子被稳稳地递出,夹起了碟上那条咸鱼的眼睛。
薛白见状,微微蹙眉,而那鱼眼睛已经被递到了他嘴边。
“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鱼目了。那时候,央着朕喂你呢。”李隆基语带缅怀,以慈爱的口吻道:“朕老了,终于能再喂你一次鱼目。”
咸鱼的眼神又大又无神,摆在嘴边,有些恶心。
薛白没有张嘴。
李隆基也不拿开依旧执着筷子立在那里,佝偻着身子,让一众宗亲看得都觉得十分不忍。
“雍王,太上皇喂你,还不快张嘴。”高力士不由催促道。
李俶坐在对面,见此情形,恍然有所领悟,隐隐能够猜到太上皇为何一反常态了。
如今就不管是当众说还是下诏宣布薛白是冒充的,以薛白的权势,消息定出不了长安,反而会引来杀身之祸。当时李隆基在蜀郡、李亨在灵武,这条路尚且没走通,何况如今?
倒不如退一步,局面反而豁然开朗。
退一步,得到了臣工的体谅,他们就还是太上皇、是圣人、是忠王、是豫王,是祖父、是养父、是叔父、是兄长。
李俶再看向薛白,眼神里就流露出一丝嘲意——
“今日祖父喂你鱼目,你不吃就是不孝,明日呢?你可有太多把柄能被千夫所指了。这颗‘鱼目混珠’既是你想要的,那你不吃也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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