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引路的老婆婆年岁颇高,腿脚却很利索。
走进客院大堂,悬挂在堂中的竹帘引起了薛白的注意。
因其中有几片帘子上题了诗。
薛白提着灯笼看了,帘上的书法不同于颜体的端方,大开大合,参差跌宕,仪态万千,尽显洒脱。
他先念了诗名。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这是?”
老婆婆想了想,嘀咕道:“当年那小子叫什么来着?自称名气很大。哦,李白,在这住过一段时间。”
说着,她不满地抱怨道:“乱写乱画,公主也不让换了这竹帘。”
薛白虽猜到了,依旧震撼,又问道:“敢问这卫尉张卿是?”
“可能是宁亲公主的驸马张垍吧,当时他常来看望李白,饮酒,酒坛子丢得到处都是……”
穿过堂院,分了屋子,颜家母女一屋,薛白与青岚一屋,各自住下。
一夜无话。
次日,薛白早早便起来,站在玉华观的高台上眺望远处,只见千峰耸翠,楼台相迭,绿树青竹掩映着道家的重重宫观,景色秀丽。
夏日炎热,山林中却很清凉。
他深吸了一口终南山中的清新空气,舒展双臂,打了一套太极。
不知何时,一名仙风道骨的中年道士也走到了石台,站在那默默看着他。
薛白一套动作收尾,见了这道人,当即行礼道:“可是启玄真人当面?”
“你便是那名噪长安的薛白了?”
“晚辈正是。”
“贫道看你能打出这般拳法,当有慧根,可愿随贫道修行?”
“晚辈俗事未了,凡心太重,还是更喜欢在红尘中打滚,可惜辜负道长一番美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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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很礼貌地拒绝了,忽然想到,倘若真成了启玄真人的徒弟,那与李腾空可就是师兄妹了。
于是,近来常听到的一个词莫名跃入脑海。
——道侣。
他连忙挥散这念头,暗自警惕自己近来越来越经不住小姑娘的考验了。
“凡心是太重,还算有自知之明。”
启玄子王冰深深看了薛白一眼,摇了摇头,叹道:“你要为何人看病?且带贫道去看看罢了。”
“多谢真人。”
看诊时,薛白一直观察着王冰的神色,见他没有显出为难或凝重之色,暗暗松一口气。
却见王冰招过李腾空,带着些考较意味询问了几句。
“心府血气不足,得长年调理,腾空子的方子颇对症,略作调整即可,丹参舒心丸与黄芪补血汤先每日吃着,这阵子老夫再教你们一套吐纳养气的功夫,增心肺气血运行,如此调理几年再看……”
山中清净,其后几日都过得舒坦惬意。
薛白每日清晨陪着颜嫣跟着王冰学吐纳养气之法,练体养生;之后与王冰、玉真公主品茶谈天;下午先忙一会学业,再与李季兰、李腾空讨论文学戏剧;有时会聊到入夜,有时则一起喝杯小酒,玩玩行酒令。
在当世能这般活,大概也算是神仙日子了。
薛白却知,玉真公主邀自己入山必不会这般简单。
果然,到了六月末,她便发出了邀请。
“中元节祭祖,要拜祭老君,圣人也许会来,醮法需提前准备,贫道明日便去宗圣宫,薛郎可一道去?”
薛白早有准备,且已猜到了谁想要见自己。
玉真公主是圣人的妹妹,若与子侄一辈来往,肯定不会与李十八娘这种年轻的玩到一起,自是李大郎、李二郎、李四娘这样的年岁的与她交情更好些。
大郎毁了容,二郎已死,四娘被幽禁,正是最惨的几个。
想必玉真公主能这般坦然相邀,因只是冲着交情,而非利益。
薛白遂也不点破,从容应道:“自当随无上真人前往。”
宗圣宫比玉华观更加恢宏,占地一百余亩。
沿着石阶缓缓而上,偌大的山门前竟有北衙禁军在巡卫,在道家的清静氛围中添了皇家的威严之感,想必中元节圣人真会来。
倒也不耽误国事,反正不来终南山也是在骊山。
穿过一道山门又见一道山门,分别是玉清门、上清门,第三道山门上则书着“仙都”二字。这道宫规模,不逊于一整座城。
道士们飘然穿梭于其间,确有仙都之感。
继续往前走,一株银杏树植于庭中,也不知有多少年了,枝繁叶茂,苍老而挺拔,周围甚至有甲士看守。
“此为太上玄元老君亲手所植。已有一千四百余年的树龄。”
玉真公主难得介绍了一句。
她停下脚步,道:“贫道还有事先往正殿。季兰子,你领薛白与腾空子到紫云观客院稍坐。”
“是,真人。”
李季兰便引着薛白往西边的宫观走去。
绕过一重山峦,前方渐渐偏僻。
看得出来,山峦后乃是隐居的道人的住所了。
终于,一座宫观出现在小径尽头,李季兰抬头一看,念道:“紫云观,是这里了。”
一名很苍老的女道长迎了出来,安排两个女冠在堂上歇息。
待看向薛白,她却是道:“何处跑来个小郎子?长得这般俊,定要影响此间小坤道们修行,且到偏院去待着吧。”
李腾空、李季兰只觉好笑,眼看薛白被赶到偏院。
偏院破旧,地上杂草丛生,檐上挂着蛛网,似久无人打理了。
薛白回身关上院门,继续往里走,院中有个小殿,供奉的是个地官神仙。
两个道士正站在那,一个是中年女冠,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仪态都显得有些萧索,给人一种老树枯枝之感。
他们的气质不够从容,显得很紧张。
“你……”
中年女冠似乎忘了怎么与生人说话,开口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整理情绪,才显得自然了一些。
“贫道,道号顺宁……我乃圣人第四女唐昌公主。”
时间紧迫,她终究是没心思拐弯抹角,直接报了身份。
薛白并不惊讶,道:“见过公主。”
他知道这是李琮的安排,李琮迫不及待地想让他能确定身世,以成为皇长子一系的拥趸。
唐昌公主拉过那少年道士,又道:“这是我儿,薛广,你们可以兄弟相称。”
薛广嚅了嚅嘴,没说话。
他脸色有种不健康的苍白,手缩在道袍里,拂尘稍稍转头,因不擅长交际而显得过份不安。
薛白遂行礼道:“薛兄。”
唐昌公主有些尴尬,犹豫着,缓缓道:“广儿是你的亲兄长,也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你们可以多……”
薛白打断道:“敢问公主,可是庆王让你们来找我的?”
“这……是。”
“公主可知此事很危险?若让有心人察觉,我们都是交构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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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了解这些,我们被幽禁了十余年,很少能见到外人。”
“理解。”薛白道:“但事实是,即便危险困难,庆王还希望你来,把我的身世告诉我?”
“是。”唐昌公主解释道:“我认为你也该知道此事。”
这几句试探之后,薛白其实已得到了谈话的主动权。
他看得出来,十年幽禁,让唐昌公主处在一个极为被动的局面上,也终于肯给她一个说话的机会。
“公主确定我是驸马的外室子?”
“嗯。”唐昌公主道:“开元十六年我嫁于驸马,开元二十五年驸马身死,将近九年间,我从不知他在外面置了外室,直到三庶人案发,驸马惨死于蓝田驿,朝廷彻查薛家产业,相国夫人才告诉我,驸马确是在曲池置别宅,生有一外室子。”
薛白听着,有了第一个疑惑,记在心里,没有打断她。
唐昌公主又道:“当时,我自身也是朝不保夕,唯求相国夫人设法保一保这外室子,她答应了,可惜张公已罢相,只能在暗中赎买你,十年间,他们将你养在安业坊别宅中,直到老臣相继过世,宁亲公主发现了此事,她一直与我有嫌隙,故意发卖了你,我是近来才听闻此事……”
薛白仔细听完,开始问他所疑惑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