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然显然是个很鼓励演员自主性的导演,在确定计绯和童悠宁觉得这样演更顺手之后,就把这一幕的场景从客厅移到了卧室。
谭静然有意带一带叶苗初,把一部分的分镜工作交给了她,叶苗初让摄影师在房间上空安排了一个机位,俯拍两个女主的互动。
邱青雨穿着黑色的衣服,鱼一文身着白色的睡裙,床单是纯色的青,在邱青雨靠近鱼一文的时候,就像是太极的阴阳两面在天空中汇聚,如同命运在这一刻彻底交互。
“我好像理解计绯为什么要改动鱼一文的人设了,”叶苗初小声地跟谭静然说话,“邱青雨是生活里很常见的年轻人,家庭给予不了温暖,事业忙忙碌碌没有目标,性格平庸无甚特别,顺着普世价值观随波逐流。鱼一文象征着社会里那部分特立独行的怪胎,跳出世界规则,做事随心而为,不被主流所裹挟,不被世人所理解。”
这是她安排的基础人设,谭静然点了头。
“邱青雨在她身上找到了打破束缚的勇气,鱼一文看到了她的理解和尊重,如果把鱼一文的离开变成是一种牺牲和付出,那就有些悲哀了……鱼一文牺牲了自己的修为,成为邱青雨破茧重生的养分,仿佛一切都没有意义,这将会是邱青雨终生的遗憾和愧疚,”叶苗初蹙眉道,“以牺牲为名的爱,不就是石家悲剧的起源吗?父母把养育子女视为一种自我的牺牲,把子女的独立视作一种对父母的抛弃,这样的关系永远是失衡的。”
谭静然侧耳表示认真在听。
“我想,最健康的父母心态也许是把养育当成不能退换的成长性爱好,一场自我成长的考验,一种人生方向的选择,就像拿业余时间去持之以恒地干一件事,可以消磨时间,可以锻炼能力,也会让人抓狂和抱怨,权衡和付出在所难免,但不应该是鼓励牺牲和歌颂牺牲,再用牺牲来绑架子女,”叶苗初认真道,“企业发来了offer,问你加不加班、接不接受廉价工资,你为了生存也要咬着牙答应。可是当父母就不一样了,生理能力是人为可控的,做决定的那一刻就应该权衡好自己的收获和付出……对,我的想法非常理想化,但是现实生活已经很残酷了,关于家庭的悲剧也太多了,难道我们还不能在艺术作品里讨论理想化的东西吗?”
谭静然拉过监控屏,回放刚才的片段,画面上的鱼一文仰面躺在那里,在邱青雨靠过来的一刹那,她微微泛青的双眸掀起了短暂的波澜。
叶苗初同样注视着屏幕,“鱼一文是孤独的,和社会格格不入的,但她可以不是残缺的,她只是不被情感束缚,不是不懂情感,所以我们无需强调她的牺牲成全了她的人性,她只是开开心心地做出了她的选择而已。就好像是邱青雨的打破禁锢不代表她彻底逃离社会规则,她仍旧是个普普通通的打工族,只是认可了自己的价值,不再痛苦于自身的平凡和无能为力。”
谭静然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她本质上是个悲观的人,才会写出一个“人人终究无法逃离束缚”的结局——鱼一文自在一生,得到友情后,又为友情自愿牺牲;邱青雨困于囹圄,打破家庭的阴影后,又被鱼一文的牺牲所捆绑,乍看逆天改命,细看却是从一个牢笼走向另一个牢笼。
如今计绯一个小小的变动,就改变了整个结局的基调,属实有点为难她了。
片场外。
计绯和童悠宁正在等下一场戏,童悠宁犹豫许久,终于主动开了口。
“计老师,鱼一文的牺牲为什么一定是悲剧呢?”童悠宁问道,“不管是出于报恩,还是出于友情,她都是心甘情愿为邱青雨改变命运的,观众可能觉得她好可怜,但对她来说不是圆满的吗?”
“结果一样,逻辑不一样,原设定背后的本质论调是——想得到爱,就要牺牲,”正在啃小饼干的计绯嘀咕道,“我讨厌这个逻辑。”
童悠宁微怔,“是、是吗?”
“鱼一文用自己的全部修为,才换来了一刻的理解和陪伴,”计绯喝口水润了润嗓子,“你有没有发现生活中很多逻辑都是这样的?你爱这个男人,就要为他牺牲事业和子宫;你爱你的朋友,就要奉献自己的时间和忍耐力;你爱你的子女,就要拿出你的一切去培养他们……牺牲仿佛才能代表着你在爱,不然就是你不爱,但是用牺牲来证明的爱,真的能换来同等的爱吗?”
童悠宁有些茫然,“难道……人和人的相处要寸步不让吗?”
计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针对的是自我的逻辑,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牺牲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得到同样的回报?我牺牲那么大,他们为什么还是不爱我?我没有牺牲,是不是就不配得到别人的爱?我是不是要去牺牲,才能得到别人无尽的垂怜?这样的思维就很容易让人本末倒置,我始终认为不是牺牲才有了爱,而是爱让人愿意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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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悠宁注意到她最后替换的词语,神色很复杂,“牺牲反而会一无所有吗?”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的话也不一定对,不过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人很容易受伤吧,”计绯把小饼干分给她一块,“单看这部电影,如果过于强调鱼一文的孤独和对情感的需求,宿命感和牺牲感都太重了,命运赠予珍宝,又在她们面前彻底打碎,还要感慨一声有爱就万岁,何必呢?不如直接让鱼一文从一开始就懂爱,才能更直观地感受到邱青雨给出的信任和理解,逆天改命是报恩,予你陪伴是真心,她们就是互相理解互相尊重的知己,鱼一文没有牺牲自己,她也能得到邱青雨的友谊。”
童悠宁盯着手里的饼干,苦笑一声,“现实里很难碰上这样的朋友吧,人人都在期盼对方可以付出得更多,或者期待自己的付出可以得到回报。”
“艺术加工的对象不外乎就是‘多见’和‘少见’,情比金坚,两肋插刀,无私奉献……现实里见得少,还不能在艺术里找点代餐吗?多看两眼,提高一下要求,说不定在现实里就不用对‘爱’太过饥不择食,”计绯歪了歪脑袋,“其实你在我面前可以大胆一点的,你的表演就是在体验这个角色的一生,我不知道我们在戏外能不能成为好朋友,但戏里的鱼一文是邱青雨的知己……”
她笑了笑,“那我也是你无需牺牲就可以得到的知己,哪怕仅限于这部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