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门,啥生意都活泛了起来。逢着赶集,猫吖两口子也是起早贪黑地卖菜挣过年钱。存生那件裹了七八年的军用黄大衣又上了身,尽管袖口领子里面磨得棉花起了梭边,衣服的颜色也从最初的军用黄变成了暗淡的灰黄。“三单不顶一棉”,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军用棉大衣,保暖性能特别好,这么些年冬天如果不是靠它护着腿,大冬天迎风开车早都把腿冻坏了。猫吖也是里八层外八层地穿着,不管远近看都圆鼓隆冬的像个碌碡。猫吖才不管啥形象好不好,寒冬腊月的天气,站在敞口的市场里如果不穿暖和,一天下来手脚到处冻成了红疮疙瘩。既就是身上包裹的再厚实,拿秤摸钱的手也没办法护理。每年冬天猫吖的手指头缝里到处都裂的口子。尤其是脚把骨上的口子,晚上不涂抹点棒棒油,疮口一碰到热炕上钻心的疼。冬天的菜也要给包裹上厚实的棉衣,尤其不耐冷的绿叶青菜,稍微挨着冻就变得黑青起来,再一遇热叶子一烂就吃不成了。猫吖把家里穿不成的烂棉袄、旧被子都收集了出来放在车厢里。凡是上车的青菜都像个小孩子一样被呵护着。猫吖把菜严严实实地包裹一圈,连漏风的边角都要窝紧盖严,生怕青菜受了冻。卖了这么多年菜,猫吖深切地体会到,买主那是越来越挑剔了。他们刚起步卖菜的那会儿,冬天塬上人只要家里有萝卜,洋芋和葱,地窖里再储存些白菜,很少有人再赶集买菜。条件好的买点韭菜、菠菜炒热汤菜。那时也没有现在菜样这么繁杂,哪像现在,冬天里照样能买到热月天吃的菜,越到年跟前,黄瓜、西红柿这些稀罕菜的需求就越大。猫吖还记得刚开始他们批发这些稀罕菜拉塬上卖的时候,好多农村里人惊奇地打问道:“天光神!夏月天的咋么还能存放到而今!你看那黄瓜新鲜的连刺都能看清楚,而今的人不得了,能怂的啥都能弄。”猫吖才给说笑着解释,大多数都是从南方拉过来的,也有些是当地的,川道里盖温棚的菜农也能种出来。
猫吖是个贼胆大,眼光独到有野心的人。这些稀价菜发价虽然高,但是只要卖出去利润也高,正因为别人都不敢拿她才要尝试,其他人人都有的菜卖不上价利润低,这些东西卖一斤挣得钱有时抵得上卖三四斤普通菜。卖菜的同行看见猫吖卖得好眼热也跟着拿,但是就是没有猫吖卖得好。猫吖两口子这些年和集市上的几个饭馆老板关系笼络的好,还有给管乡镇府食堂的灶长。说来也奇怪,这几个老顾主谁也拉拢不走。同样的菜,别人故意大声吆喝着便宜几毛钱拉拢,他们偏偏还就认准了猫吖两口子。就连效林都想不通,冷嘲热讽地打趣存生说:“唉,这人瞎眼窝了一心往坑里跳谁还有啥法子呢!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我的辣子比白家洼的好。我说,姐夫,你是不是背地里怕给老杨给了啥好处了?”两边的菜贩子都七嘴八舌地开起了各种玩笑打趣存生。存生只是憨憨地泯着嘴笑着不答话继续啃他的干粮馍馍,冷不丁地丢一句话算是回复,“那都是商业机密敢给你们说吗?你们都学去了,我喝西北风去呢吗!”猫吖在旁边笑着翻一眼存生自嘲道:“看我们这人啥!给带个高帽子他就辩不来东南西北了,尾巴翘到沟子上还得能还不行了!”
存生在猫吖的潜移默化下,现在也变得贼大胆起来。着急忙慌的试探完同行地进货情况后,二话不说就再来一回“二进宫”。当然也有失算的时候,下午卖不完回到家猫吖劈头盖脸就数落存生:“你看你野子还麻得很!把你大那个头拿那么多,看烧到手里了吗!你这个人现在我还没发现,卖了几年菜还从我窝里佬变成属狼的咧,也不和我商量一下,悄默揣怪地就拿一箱子回来了。能怂得很咋卖得剩那么多,我看你嚼得吃完!怂成精还是个……”。猫吖总是这样,好事里头都有她的英明决策,凡是坏事都和存生脱不了干系,她也得理不饶人地数落个没完没了。存生也经常扮演老好人,不和猫吖一般计较,赔着笑脸招架说:“你看你啥!还真的得理不饶人,小心看把舌根子嚼烂了,那神仙着急还打个盹儿呢。我保证,以后啥都听你这个能不够的,能成了吗!”存生嘴上这样说,实际上他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遇到他一根筋认准转不过弯的事,就连猫吖都拿他没办法。为此,猫吖在外人跟前编排存生说,“我们这人你甭看在外头脾气好,实际上那是个轴人怂成精,牛脾气上来了真真的是那屎怂哈犟”。
使唤了八年的三轮车仍然用尽力气,每天拉着超负荷的菜量,上坡时像个老牛拉车一样喘着粗气冒着黑烟缓慢地行驶着。孝林两口子早在天气大冻时就换了个新式三轮车。两口子坐在车棚里按着喇叭超过猫吖的车,效林还不忘带点刹车伸出头调侃存生,“姐夫,你那装备不行,一早上就要三点起床呢”,存生也不搭理,像是没听见一样,毫无表情地走自己的路。猫吖心绪难平坐在旁边念叨起来:“这把他妈的,有钱没钱都笑话人呢!咋不说买个三轮车钱借了一摊子的外债,这两口子一丘之貉,真的账多不愁人,皮脸能有城墙厚,到处背债不害臊。满桶不淹半桶水咣当的这求架势!我说,要不咱们过完年也换三轮车,车兜兜大了装的菜也多,一集多挣点也就出来了”。猫吖转过头试探着看存生如何回答,存生专注地开着车说:“换就换啥,你又是掌柜的。这样一来,九月份颜龙上学就又紧张了,看考个啥名堂呢,我咋么不想再跟人张嘴倒钱”,猫吖给存生打气:“啥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呢么,颜龙考学用钱到明年九月份了,到跟前紧张了咱们再寻人倒腾几个钱,只要人家能考上,办法有的是。趁着牛价到年跟前好着呢,不行了这样,叫燕燕十三白庙集上了把大牛牵上来,让燕燕给我帮着卖菜,你看着给咱们把牛倒腾了去。你说呢?”猫吖平时咋呼得紧,其实到关键的大事上还是要看存生的脸势,她偏过头时刻关注着存生那张若有所思的脸庞。存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路,躲过路中间的一个大坑后才开口说话:“能行啥!把大牛倒腾了,年后看牛价咋变化呢,怎么都要再买个能耕地的二不楞子看槽上。看着倒腾了几个钱,一年开了春翻地调牛把我愁下病着呢。”猫吖接过话茬说:“牛娃小了不行就把老大家牛借上翻一两场地,他们一个牛的时候也不是拉咱们的牛呢嘛。老大家婆娘那天来说,把地兑到福祥家和老五家中间那块了,估计开了春就动工呢。不信你看着,等不得咱们吆喝,他们就先说把牛合一起翻地这个事呢”。三轮车缓慢地爬着走寨河歪溜七八的陡坡,看着后面的三轮车一个个赶朝了他们,存生卯足了劲儿踩着油门,三轮车后面冒出的黑烟把整个车身都罩起来了。猫吖着急地攥紧手拳头给车鼓着劲,换车的念头愈发的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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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定了主意后,猫吖就催促着存生把现有的三轮车先给人便宜预订出去。说来也巧,下午快收摊的时候,一帮人正讨论着存生的三轮车出手的话能卖几个钱。邓家庄邓存弟正好想置办一个二手三轮车干庄稼地里的活。一来二去,就围在存生的三轮车跟前和在场的人打成了一片,顿时心里一热动了买车的心思。碰巧有这样的巷口,赶过年给家里添置个家当,也算是一年的辛劳没有白费。于是,邓存弟趁热打铁和存生为车价起了争议。
存生两口子执意要卖一千二百元不松口,邓存弟也执拗着脖子只掏八百个元,再多一毛钱也不加。双方各执己见谁也不愿意再做让步。存生干脆撩了一句狠话:“我这车说实话给我把力出了,这么多年太没耍过啥大麻哒,我才换了个新轮胎还不到两个月。就拉去卖费铁它还值几个钱呢,一千二能卖就卖,不行拉倒”。邓存弟也不甘示弱,毫不客气地说:“那就你卖费铁去,我也是一个人的主意,还和家里掌柜的没商量呢,我说的那个价旦能行,我今儿个就把这个主拿了,不行拉倒”,说完准备推车子走人。效林见状连忙给在场的人每人发了一根烟,笑眯嘻嘻地拦在邓存弟面前给点燃了烟说:“你看你们两个人啥,生意不成人情在,在这么个求事还能把脸红了!说起来咱们还是一个外家,小时候还在河里一哒耍过水。为求三四百块钱还把生意瞎了划不着。说实话,我白家洼姐夫这个车真的可没出过啥毛病,人买这东西都还不是想图个安稳。塬上做庄稼拉土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挑得。”邓存弟话语也开始变得软和起来了,“我给的那个钱也差不多,毕竟这东西是个消耗品,再开不了几年就报废了”。效林直接喊猫吖说:“姐姐,是这!我今天给你们把这个主拿了,为求四百块钱没啥意思,你们每人都让一步,一千块钱成交了。表兄给你把这些东西顺路送回去,我姐夫跟到家里把钱当面交接清楚。姐夫,明儿个咱们一起给你看着买个新锃锃走,你看能行吗?”猫吖见存生不说话,明白心里是默许了,她也打定了主意要买新的,听效林这样一说,她便假装很不情愿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说啥呢,再说了都是沾亲带故的乡里乡亲。哦!我还忘了,今早上油箱里刚加了满满一箱油呢!”效林干脆地说道:“快快快!再不计较你那百哒十块的油钱了。”
邓存弟听效林这样一说,原本犹豫不决的态度变得坚定起来,说道:“熊家渠表兄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了,谁吃亏占便宜也就不争竞了。那就我先回筹备钱,你们收拾先把东西往回拉,完了你直接把车开到我们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看白家洼表兄能成吗?”存生这才收起了他板着的冷脸势,走过来给旁边人每人发了一根烟,说了几句客套话。旁边人的人也都七嘴八舌地说了些顺水人情的话。价说倒生意成交后,猫吖边收拾边看着面前的三轮车,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眼前头这辆车,她有一些舍不得,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感激。想当初,买这辆车她和存生也起了不少口舌之争,手头上也不宽裕,东拼西凑地还欠了些人情账。这些年苦也吃了,罪也没少遭,好在熬得有了个眉目。三个娃娃也都供养大了,地方也安顿了下来。而今过得光阴谈不上富足不到哪里去,倒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不是眼面前的这辆车,他们的日子能过到啥程度不好说,但猫吖能肯定,绝对没有现在的日子好。存生取出摇把看着车出了一口长气对猫吖说:“来,老伙计,再来帮忙摇一把。看买个新车还没有机会摸摇把了。咋么没有准备好就可立马遪卖了,人心里还有点舍不得。这个车给咱们把大劲鼓了!”存生摩挲着摇把大发感慨,这的确是他的心里话。此时,他和猫吖感同身受,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就是上坡没劲了,不然我也舍不得卖,有啥办法呢!俗话说得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槽上的大牛卖了没过几天,存生专门叫上了效林和老八,三个人一道进城又开回了一辆新锃锃的五征牌三轮车。猫吖绕着车身仔细地打量着新车,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咦!这新锃锃就是看着大气呀!我看车兜兜里头宽敞的能坐三个人。车厢都长了不少。光说呢,而今人能得很哪!三轮车里头都能放磁带听音乐,我还当光知道小车有这个功能。这下好了,管他风吹日晒下愣子疙瘩都不害怕没个地方躲避了。就是我们那个人纣惯了手握的把柄,这种轱轮的方向盘不知道会不会开?”
老八接过话茬笑着说:“那简单的连个一一样有个啥不会开的。磨合上两三天啥都就熟悉了。这个开上比你那老的三轮车还要省胳膊腕子。现在天气冷油箱有时一早上冻住马达打不着。天气暖和些,那马达灵敏得很,钥匙一扳嘣一声就打着火了,那到底比你那时风省劲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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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吖听着心里别提多畅快了,嘴上却不停地念叨着:“好是好,这又一扑爪把家里掏空了,再不是我们老大家倒腾几个钱,都紧张的买不起”。效林折了根细扫帚尖儿坐在房沿台上掏牙缝。买完三轮车,存生把特意叫他们每人吃了一大碗炒面,效林牙口不好,感觉吃了几块肉都塞了牙缝。他一边剔牙一边笑呵呵地说:“你们两个人凑是细发得很,叫我说早就该换新车了。那个三轮车上个坡把车挣得光冒死烟子又不走。这新的到底力气大,上那陡坡我轻微踩着油门就呼呼地上来了。既就是干个庄稼都把劲省了不少,拉粪转粪拉个麦子,再不用你拿个铁掀往下广,这翻斗的就是好用。”
存生接过效林的话茬笑着说:“谁都像你个怂管娃呢!谁还不知道新的好用,那要钱出头呢么。就这欠了几个钱我感觉头比身子都大。”
猫吖听着存生又要开始变相的数落效林了,不管她对效林有多少不满,当着老八的面,她也不愿意存生编排自己兄弟的不是,她赶紧打断存生的话说:“你这个人呀!就是那没出息,张嘴闭嘴就知道个钱。只要人在世上,还愁钱挣不回来?这下有了马达省得你拿个摇把,胳膊都甩疼了车打不着火,没地方出气了,那扎得那个怂势样子呀,恨不得把嘴唇都咬破……”。
存生听着猫吖又在外人面前如此揭他的短儿,泯着嘴强忍着笑打断了猫吖的话说:“看看看!这真的是熊家渠的常有理,得点理就不饶人。赶紧扭两窝子饸饹面,再拌个下酒菜,还有一瓶烧酒呢,我们三个坐炉子跟前喝几口”。
每年的腊月里,庄户里人隔三差五地就有新添置的家当,今儿个谁家买了个新面包车,明儿个谁家又换了套新家具。订婚娶媳妇的,家里殁了老人的。尤其是订婚结婚的,都赶着混月里的好日子置办。庄户里的人情多得行不过来,虽说红白喜事庄户里人行情都是二三十块的份子钱,多了也让人应接不暇。像贺房贺车这样多少还要往出掏钱的事,尽量能不去就不去。既就是明情知道的,只要主家不贴着脸开口请,能装傻充愣不管不闻悄悄过去最好。几家子关系亲近常走动的坐一起热闹一场,比铺排扬名还省劲省人。尤其是女人家,啥事情上女人都是个跑堂打杂围着锅头转,出人头地的场面都是男人家的事,猫吖对这一点甚是不服气,常常因为这个在存生跟前埋怨。埋怨归埋怨,过后还不是和农村里所有女人一样,驻外的活儿和男人一样干,还得围着护裙绕着锅头操心柴米油盐的事儿。现在,存生被猫吖教导的也开始会烧锅添柴火了,不然的话,他那一碗饭端在手里吃不安宁。
说起现在人情淡漠这个事儿,猫吖总是和他们小时候那个年代比,“那是而今人条件好了,啥都有了就不稀罕了,心也就没有以前热闹了。看而今的娃娃伙儿就知道了,电视上样样子见多了就不稀奇了。我们小的时候听见哪达看戏有个热闹,前几天就高兴地睡不着觉盼望着。唉,那时候可怜的,肚子都吃不饱光知道个穷热闹。而今这世道大人娃娃都把福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