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天气冷了,颜龙周末回来的次数也就少了。王家奶奶还是和往常一样,周五下午就开始念叨起来:“我算着明儿个又到礼拜六了,看颜龙回来吗?天冷的赶紧给娃把炕不煨热活,学校的宿舍里怕冻得像冰窟窿一样,上周回来说半夜里脚伸出来都能把人能冻醒来,不知道多大的房子,里头住了三四十个娃娃!也不给娃娃们笼个火。唉,房大了去了,那点火星子不够惹贱。把我娃受罪滴都不知道咋挨过去呢,不知道人家拆洗被褥给娃把里头装的棉花多不多……”
猫吖和燕燕周六的早晨专门烙了几锅卷着苦豆子的馍馍,预备着等颜龙回来拿。颜龙说学校里的馒头一顿吃四个都吃不饱,看着挺大的个儿里面是虚的,热馒头手一捏就绻成了巴掌大点的一疙瘩,还是家里的馍馍磁石吃着最能填饱肚子。锅里炖着洋芋汤,热气上来把锅盖吹得嘣噔噔地响。按往常的时间,颜龙搭早班车十点半左右就能到家里,刚是家里吃饭的时候。
存生拉着架子车进了大门,自从搬到塬面上,他都要隔三差五地把牛圈里的粪运转到就近的地里。他一进门就喊“燕燕”,燕燕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存生焦急地问:“你妈呢?”猫吖从厨房里传出声音说:“咋了?你一早上不敢做点活儿,干个啥喊叫地曾!可喊着要做啥呢?”
存生一边安放架子车一边说:“我刚拉粪时碰上五队里新平家那个儿子,说是颜龙和班里两个娃娃昨儿个发高烧叫学校单另关到个房里隔离起来了嘛还是啥?也没说关几天,怕是这几天说得那个叫个啥毒啥。”猫吖正在伙房洗案板,听存生这样一说,撂下抹布就跑了出来问:“那你没问咋么刚把颜龙关了起来?发烧了那就是感冒了么,还把娃关起来干啥家?”燕燕赶紧解释说:“妈,你没看新闻上报道的,说是sars病毒,症状就是发烧嗓子疼,传染性强得很,不是在广东那边呢吗?我想着肯定是颜龙和那几个学生感冒了体温不正常,学校害怕万一是那个病传染开,就把他们三个都隔离起来观察呢。”
存生拿笤帚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接着说:“燕燕说的这个怕对着呢,我听新平家那个娃娃说,学校这几天天天让他们测体温呢”。猫吖一听颜龙被隔离了起来,立马着急地骂道:“测他妈个皮呢测?肯定是感冒了体温有点高么,娃有病了不治病还关起来干啥?那不知道咋吃咋喝着呢?快!你快赶紧去老九家给胜利打个电话,胜利离学校近,赶紧打问一下到底是啥情况?把娃关住要弄啥呢?不行了咱们去寻他学校走,还没王法了还给,娃有病呢还把娃关起来弄啥?”猫吖着急地解开围裙,锅里的饭也不准备管了,喊着存生把三轮车开上去城里探视。
存生见猫吖的鸡毛猴性子劲又上来了,赶紧好言相劝说:“你呀!啥还没弄清楚呢就跑学校闹,那么大的娃娃了,肯定就是点发烧感冒。等我先去老九家问一下胜利再说。”
燕燕也在一旁帮腔说:“妈,肯定没啥事,你想啥,那个病才在南方才查出来,怎么会那么快就传到咱们这里,学校也是为了安全起见才把他们几个关起来了,不可能给他们不给吃喝不给药。肯定是教室里有暖气暖和,他们宿舍里冷,再加上冬干本来就容易感冒。或许这几个娃把药一吃烧退了,今儿个就放出来了。真的!”猫吖听了稍微平息了下来,又催促着和存生一起去老九家打电话去了。直到打发着胜利专门跑去学校打问了一回情况,和燕燕分析的不差上下。学校不要外人随便进入,胜利听门房老汉说,关得不只是颜龙他们三个,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估计今儿个下午没啥事就放出来了。存生又给胜利安顿了一番,颜龙身上拿得零花钱估计没有了,让胜利先给颜龙垫50元应急。
颜龙被隔离起来的事王家奶奶压根儿不知道。她一遍又一遍的地喊燕燕打问颜龙咋还没有回来,燕燕骗了几遍都说学校周末考试呢。王家奶奶还是不舒心,非得问个所以然来,把燕燕问破烦了,燕燕直接拍着桌子跳起来大声吼道:“我的个老奶奶呀!我都说了八百遍了,学校考试呢!不信你就搭个车去城里看去啥!”王家奶奶被气得只瞪着指着燕燕骂:“娃呀!你好好给我说话,你牙叉骨上劲大滴!小心寻不下个好下嫁,我看你娃嚎去都没眼泪!”燕燕一听气不打一出来,临出门时转过头大喊:“老婆子管的闲事宽!寻不下就寻不下,你管不着”。要是搁在以前,王家奶奶肯定又是一口唾沫远远地溅了出来。按她的话说,现在她感觉嘴里老是干洼洼苦渣渣的,嘴里的唾沫星子都回不过来。
突如其来的sars病毒只是让少之又少的农村里人紧张了起来。还是个和往常一样,阳面的太阳坡里,庄里上了年纪的几个老汉,靠着墙壁随便一蹲,一边冒着老汉烟,一边悠悠地拉瓜着闲。有人扎堆晒太阳的地方,就能看见五队的常有理,任何时候手都捅在宽大的袖口里,靸踏着一双破烂的棉窝窝,见谁说话他就朝人笑嘻嘻地竖起大拇指。谁人不说常有理的日子最好过!日子过得破烦的女人们,有时浊气一肚子没处发泄,脱口而出就是:“这他妈的,人活一世颇求烦事情咋这么多!啥时候让我也把常有理的日子过几天,一天瓜娃实道吃饱穿暖怂心不操还美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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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生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给水窖里撒了些白灰。牲口饮水都是喝水窖里的水,如今牛价见天地飙升,随便养一头牛到年底一倒手不挣个两三千,那可不是一笔小收入。他要往水缸里也要撒被猫吖骂了一顿:“我把你个二求货!快再不要跟上疯子扬土羞猴咧!这个人还越老越爱命了,人家阎王爷真的要你命的话,早上的时辰保证叫你拖不到晌午。那是个啥病毒啥,还不是瘟黄爷作乱呢,这几年的鸡瘟、牛瘟就没断过,人都传道的欢,也没见咱们塬上死了几个牲口。那还不是看,都是人吓人着呢,该死的等不到……”
存生没等猫吖说完就打断她的话说:“我说你这个人,嘴就犟了一辈子,话不是那么个说的,你看新闻上爆出来医院里躺了多少?医生给人看病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听说比鸡瘟牛瘟传染性还强,这主要是人和人传染,要人命的!”
猫吖不耐烦了,“啧啧啧”地砸吧着嘴说:“你快夹紧!新闻上天天报着这打仗那打仗着呢,没见咱们这儿冒点火星子。离了十万八千里,与咱们有啥求不想干?你快把你水窖里撒点对了。淡吃萝卜闲操得心,有那闲心了去吧你妈看干,这几天端给的饭都没咋动弹,咋端去又端回来了。我咋看着老婆子脸上黑啵唧唧的,眼窝子啥时候踏陷进去了啥!往年天气一冷这不合适那不受殷嚎叫着让给她叫贵平买药挂针,今年个到这会了咋安稳地没折腾人。”
存生二话没说撂下石灰就进了王家奶奶房里,燕燕听出来猫吖的弦外之音顿时紧张起来,她也跟了进来。王家奶奶还像往常一样侧着身子呼噜噜地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打着盹。存生站在炕头边上盯着王家奶奶的脸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出来,王家奶奶丝毫没有发觉有人进出。猫吖问存生看出啥眉眼来了没有,存生摇着头说:“那还不是你妖精!人老了那就那样子,脸上没有肉了,皮和骨头突出来了看着。那么大的年龄了,吸收不好吃手就不行了。燕燕一阵到他五大那拿点食母生让吃上。”
猫吖不相信存生的话,她觉得王家奶奶的今年冬天的脸势不好。熊家老爹临终的前几个月就是那样的脸势,细看脸上莫名地叫人害怕,就是老人常说的死相出来了。她问燕燕看王家奶奶的脸和往常相比一样吗。燕燕又跑去看了一回,就觉得人消受了,脸上骨头突出来了,手背上的皮松了。除了不太喊叫着叫给她看病,很少听见呻唤再没发现有啥异样。猫吖听着存生爷俩都是那样说,嘴上没有再狡辩,心里却掠过一丝不好的预兆。
整整一个冬天,王家奶奶都没有喊叫着身体哪里不舒服要吃药挂针,就连腿也没有啥不适的反应。偶尔喊燕燕给她改掺一回,特意安顿把改掺过的馒头多撇点丢到大门外面。王家奶奶坐在炕边透过窗户看着燕燕端出去倒水撇馍馍,她就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阴魂不散了还给!快吃饱喝好走别出去!再不要在家里到处走动着纠缠我。你不回去到你们吃搅团去,一直往我们跑着做甚哩!”
等燕燕再怀着嘲笑的口吻问王家奶奶,改掺完有没有啥效果时,王家奶奶就会像个回答老师提问的小孩子一样回答说:“肯定么!我一哈试着我头都轻省了!”
自从猫吖看出王家奶奶脸势不好以后,燕燕明显的发现,猫吖一改往日刀子嘴豆腐心的做派,对王家奶奶的态度有所好转。偶尔天气不好存生和燕燕睡懒觉不起来,猫吖还主动给王家奶奶倒个尿盆,拿牛圈里铲半铁锨头垫圈的干土把骚气味拔一拔再放回柜子下面。王家奶奶看见猫吖给她倒尿盆回来,总是把脸迈过去朝着墙壁不正眼直视。猫吖也不搭理,出了门嘴里嘟囔着说道:“死老婆子还把个脸故意迈过去,有个啥不好意思的!你当我爱近你那骚气哄哄的房,我是害怕我儿回来把我儿醺得不舒服。”
刚进腊月门就下了一场风搅雪把路封了,猫吖两口子也没法赶集,就心安理得的坐在家里修养生息。槽上牲口的草料都是现成的,早上存生给牛拌好草料,进去把大房和王家奶奶房里的火架着,又一骨碌爬上炕睡起了回笼觉。猫吖也不去在枕耳边唠叨,听见存生呼噜噜地鼻声,无不羡慕地嘟囔几句:“这听这呼噜声,家里头多少有点愁心事,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人家天塌下来只要头一挨着枕头凑能扯呼,那真的是陈抟转世。”
大冬天是庄户人最消闲的时候,农民就像过冬的老鼠一样吃的都攒满了仓。除了一天早晚吃两顿饭,再不是在热炕上取暖,就是围着炉子烤火看电视。人够四个的话凑成一桌子小麻将,炉子里烧几个洋芋蛋,既就是让当个城里人都不去。燕燕爱吃红薯,猫吖专门批发了一袋子红薯,把大的好的卖过,剩下歪溜七八的正好塞炉子烧。今年置办的铁皮新烤箱炉面比之前小的那个炉子多出两倍还多。她们娘俩看电视的时候在上面捏一把豆豆,火热的时候咯嘣嘣地在炉面上翻滚。猫吖两口子知道燕燕嘴馋,赶集回来的时候今儿个买点葵花子,明儿个剩点柿子桔子,家里的零食基本上不断。看着燕燕嘴里不停点地鼓哇着,存生泯着嘴笑盈盈地说:“我这个女子的嘴咋那么馋来!一天到晚嘴不停点点地鼓哇着。正儿八经吃饭的时候又不好好吃,看你吃的那点饭,还不够我塞牙缝的。把那乱七八糟吃上些又没营养光占了肚子。一天还撅嘎嘎地跳弹着减肥。你妈跳啥还有一说呢,你看你妈现在连个腰都没有了,穿上棉袄壮得像个碌碡一样。那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馋猴,就是没啥吃头,而今吃得好了,看成了个啥样子了”,存生故意把胳膊举起绕了个大怀比划着猫吖腰有多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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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吖摸着她凸出的胃也没生气,斜着眼窝瞪了存生一眼笑着说:“啧啧啧!你往你手里看,有你等摆的弄玄乎嘛!我没有这几十斤肉咋能一天像个男人一样称出去几百斤菜呢?卖菜的女人没有哪个不胖的!你看应堂媳妇而今胖成啥样了,裤子紧得扣不上裤腰里老是绑个布条链着。话说回来,我不胖你存生还能有今天的日子,不知道挣扎成啥求样子了。我还不是和应堂媳妇一样,都老实得又都不会呻唤做精,我但凡像林媳妇那样会做精,你怕老得茬大了!”
存生点着一支烟吸出火星笑嘻嘻地递给猫吖,猫吖看了燕燕一眼接过来,故意笑嗔着说道:“你就奸得很,我一骂就赶紧点烟。”燕燕笑道:“我爸爸把你成功拉下了水”。猫吖吐了一口烟气接着说:“你爸爸也是个贱皮子,卖完菜眼角屎一挂就操心着给她娃称点瓜子嘛啥!把那白眼狼还不是白惯着呢,看人家不想家里坐了,炸一盆油饼子留个信,沟子一拍说走还不是就走了。”
猫吖故意看着坐在旁边的燕燕笑着说,燕燕撅着嘴翻了一眼猫吖,捡起一个烤熟的黑豆就往猫吖嘴里塞,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妈—快吃个豆豆,你看你啥,好汉谁还提当年勇!”燕燕一边推搡着猫吖,一边给她嘴里塞豆豆,猫吖拦挡住燕燕笑着说:“她这个妈妈,没看我手里还有根烟呢!你思想把我嘴里塞满不要我说话了,还见不得人揭你的短了。你不知道,你留下信走了害得我几个晚上熬眼没睡着,你说我一天好吃好喝的给你往回拿,把你的心到底暖住了么。你还动不动就跑了!我把你个白眼窝子,你看谁家女子有你福大?远处不说,你们三个我们从小最把你看得起,你倒最不让人省心。这是咱们三个说呢,让小燕和颜龙听见了……”
没等猫吖说完,燕燕就上前捂住了猫吖的嘴不要她再往下说了。存生又开始当老好了人了:“好了好了,你们娘两个呀!有时候也就连那狗脸亲家一样。烟和豆豆都把嘴堵不住。你看中间不搅都都冒来烟了”。娘俩于是就停止了纠缠把关注点都扯到了炉面上,烤焦的黑豆冒着烟,热烘烘的空气里散发出了一股臭鸡蛋的味道。
燕燕心不在焉地坐在炉子边上烤火吃豆豆,听着窗外风呼呼地刮着,把门帘掀起摔打着房门啪啪地响。塬面上的风没有遮挡,肆虐地席卷而来,大门外的穿天杨摇头摆尾地招架着。燕燕又想起了小燕住的那个冰不隆冬的出租房。上次小燕来电话说她们换了个有暖气的房子。“幸亏换了个房子,不然冬天不知道咋熬过去,尤其是晚上小燕再尿上一泡……唉!”小燕叮嘱过燕燕,万一猫吖问起她尿床的事,就说现在基本上不尿了。燕燕心里清楚,想起小燕她不由得难过起来。还有颜龙,三四十个人的宿舍连个暖气都没有,每天晚上抱着个热水袋都不知道咋熬到天亮的,幸亏剩下十来天就放假了。这样想着,燕燕觉得她简直生活在福窝窝里。有热炕睡不为生计和学业发愁,“这样能过一辈子就好了!”脑海里不由得冒出这样一句话,转念这样的想法又被自我否定了,她不想也不会成为一个啃老族。她有自己的规划和打算,趁着明年夏天去兰州考试,她要继续留在兰州一边打工一边考取本科文凭。等她有能力了,先要给小燕看好她那难以启齿的尿床病。眼见着颜龙明年就要考大学了,好歹大学考出来不得拿钱供,她们四个人供一个人总归要轻松一些。家里已经呆习惯了,她倒也心安理得。至少猫吖两口子赶集的时候,她能帮衬着料理家务伺候王家奶奶。也就像存生宽慰她的,“你坐家里比他们在外面的都有功劳,我们跟集去了至少不操心家里的牲口,你奶奶那么大的年龄了,说不上一口气上不来身边至少还有个人,你这是替我们行孝呢!”燕燕这样想着,感觉自己还是有点价值的。再说了,就她自己现在而言,已经习惯了家里面安逸的生活,天寒地冻的别说让她出去找活干了,就是让她去城里一趟都觉得愁畅。“人呀!啥毛病都是惯出来的!暂且就这样将就着过几天有靠山怂心不操冬眠期的日子,爸爸不是经常说嘛!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想到这里燕燕突然觉得心里好畅快,把一个豆豆抛向空中,昂起头张大嘴巴,豆豆划过一个抛物线,不偏不倚地进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