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的春天来的迟,过了农历四月八才算是真正暖和起来。秋天却来得早,打过处暑节气立了秋,早晚的温差也逐渐明显起来,风吹到脸上硬邦邦的,没有了夏天的柔和。早上出门雾气湿重必须得加件外衣,太阳一出来,立马又觉得衣服像皮袄一样又厚又沉。一到秋天,不管是山间还是塬面上,都像那村里的年轻媳妇一样,穿戴的花花绿绿,脖子上再缠几圈色彩鲜艳的围巾。原野里,沉甸甸的谷子头弯着腰低声吟唱,一阵风吹过,青黄色的杆子相互碰撞着沙沙作响。深绿的洋芋蔓铺盖在地面上,其间有几杆高大的灰条草结满了种子,枝粗叶繁,鹤立鸡群般矗立在洋芋地里守望。玉米行隙里的白油豆蔓攀附缠绕着玉米杆,有的爬到头顶没了支撑打着一圈一圈的结倒垂在玉米须上,最下面的叶子全部干枯脱落了,只剩下圆鼓鼓的豆荚垂在地面上。黄白相间的燕麦齐刷刷的随着风浪像一个方向摇摆,耷拉着头相互碰撞,仔细听能听到“铃铃铃、啦啦啦”的风铃声。这几年人都图省事方便,很少有人种燕麦和荞面这几样杂粮了。有能力的年轻人都在外闯荡打工,年长的老一辈心有余而力不足,照管不过来,加上燕麦荞面的产量低,索性也就不种了,平日里也很难吃到燕麦或者荞面杂粮了。猫吖偶尔还会想起来念叨几句:“怎么还馋的想吃点燕面糕叶子,河道里人这几年都懒的不种这些了”,存生倒是对杂粮面没有一丝点儿怀念,小时候穷怕了吃不上白面,总觉白面吃起来比啥都香,他语重心长的说:“唉!而今人都精明会算账了,那些东西费地收成还不高,就像燕麦,再收成好能一亩地能打两袋子还要好好打呢,种一亩玉米至少收七八袋子呢。你说这个人呀,有时候想着也都是贱痞子,没有啥的时候盼啥,有了这一样可眼馋那一样。而今人都条件好了,白面馍馍吃的簧胀,尤其现在的娃娃,还说咋吃都不香,我看那是没有挨过饿,放到六几年让试活一下,就知道啥叫香了”,猫吖“哼”了一声板着脸说:“和你能拉个啥闲,我说东呢,你皮条拉的长的都扯到五八年,赶紧——赶紧喂牛去。今儿个立秋,我去刨几窝洋芋,下午吃点洋芋面”。立秋这天,塬上人兴吃一顿洋芋面,秋天凉气重,大人小孩爱犯肚子疼,老人们常说,吃了洋芋面就把肚子里的虫全打掉了。从立秋开始,地里的洋芋也就成了塬上人家家户户厨房的主力军了,其吃法也是各种各样,而且百吃不厌。
小燕和颜龙升到了初中后,三个上下学经常在一起。家里只有两辆自行车,颜龙和小燕骑自行车都是在三角框里歪斜着身子骑,开学前路上铺的石子还没有碾压平整,小燕经常一个人骑着躲闪前面的石子,车头来回摆动控制不住,一不小心就被压在车子下面。王家奶奶经常叮嘱颜龙,不要他骑自行车,生怕像小燕一样,摔的鼻青脸肿的长大以后娶不到媳妇。小燕和颜龙同级不同班,燕燕骑着车后座上捎着颜龙去学校,放了学就在校门口等着颜龙。去学校有多半截慢上坡,一个人骑着都得撅着屁股卯足了劲儿蹬车轮。快要上坡时,燕燕总是提前在下坡的时候蹬快车轮借着惯性冲一截,半坡上就腿脚酸软蹬不上去了,她抬起屁股在梁上使劲的用力,脸憋的通红,笑嗔着说颜龙重的像头死猪。每到半坡上,颜龙都会麻溜的跳下来掀着车后座小跑着上坡。看着同学们都是人手一辆自行车,“嗖嗖”的超过他们,燕燕总是心里干着急,总是感觉有一种快要迟到的紧迫感。她经常在猫吖跟前抱怨说:“别人家都一人一个自行车,我还要天天带一个,不管带他们两个哪一个都不好骑,路上大石头挡得走不到前面。他们两个有时候起来的迟,我想早点到学校背英语,还得眼巴巴的等着他们两个,颜龙洗个脸都得磨蹭老半天”,猫吖安慰燕燕说:“你再凑合半年,等他们两个骑的稳当人不操心了,再想办法到哪收拾个二手车子,三个一人一个。新的车子可能得几百块钱,你剩一年就出来了,放家里没人骑都成了烂货到底划不来”,燕燕心里委屈又觉得猫吖说的有道理。于是便在心里憋了一股子劲儿,一心想着好好学习将来有了钱,一定买一个暂新的、时下正流行的斜梁自行车。
周末,燕燕和小燕背对着太阳坐在洗衣盆旁边洗衣服,刚洗完的头发已经晒干了,刘海的发丝间透出油晃晃的光亮。存生和猫吖在窑背上劈柴,喊着颜龙提着水壶上去帮忙摞。猫吖回想着昨晚上梦里的情景,大清早起来左眼皮就老是跳个不停,她折了一小节扫帚尖粘在眼皮上,身子一动弹就掉了下去,猫吖嫌三番五次的粘了又掉了,索性一把扔了出去,可是眼角下面又扑通通跳的心里急躁,她把手里的木柴往地上狠狠的一扔说:“哎呀呀——忽闪的人急燥难忍,去他奶奶的个脚后跟!赶紧收拾,今儿个或许家里来个亲戚呢,我昨晚上梦见几十头牛,个个圆鼓鼓的肚子好像是有了牛犊,如果来肯定还是个有钱的亲戚。我思来想去咱们家里还没有个有钱的亲戚,她大娘刚回去没几天么……”,猫吖还在尽力回忆着梦里的情景,存生头也没抬的说道:“那是你晚上勾子没盖严,屁眼没加紧。人都忙的过日子呢,谁闲的没事干了跑咱们家里走亲戚浪门子呢,又不是正月里”,猫吖被怼的没有了话说,“唉”一声叹了口气说:“和你过了多半辈子了我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个榆木疙瘩,随便拉个闲都不会拉,有时候气的人像一脚踢远处去呢”。存生停下手里的木锯,伸着腰板一边笑着一边嘴里哼囔着重复猫吖刚才的话,猫吖被存生一脸的怪表情逗笑了说:“看你那个怂势样子,快把眼角那两团眼屎擦干净,看着窝囊很。但凡今儿个家里大小来个亲戚你就下午给咱们做一顿饭,嘴硬的还不行。别人家男人好歹还做一顿饭呢,跟了你几十年了,没见过你袖子抹起来给我做一顿饭。我一天跟上你又当男人又当女人的,你瓜嘴一咧,今儿个想吃这个,明儿个想吃那个,光知道使唤别人”,存生笑呵呵的说:“看你啥,我有那个条件呢么,我不会做了还我两个女儿呢,我养了……”,突然,存生的话被燕燕打断了,燕燕在院子里大声喊叫着:“爸爸唉,妈——我翠霞姐姐和我姐夫来了,还给我们买了个自行车,你们快下来看来……爸爸——”,燕燕兴奋的在院里大喊大叫,猫吖和存生拿着家什赶紧往下走,猫吖还不断的嘀咕:“这一下子把梦破了,看我怎么说的?唉——怎么没有听见狗咬?你听见了吗?”猫吖转头问颜龙,颜龙也摇着头说:“我光顾着听你们两个说话了”,颜龙加紧脚步追到猫吖跟前说:“妈,你的梦灵光的很,你说梦见牛就是来亲戚,还真的来了”,猫吖故意抬高了声腔说:“下午有人做饭了,我们也不嫌弃,哪怕捏一顿软面疙瘩都能成”,存生哼了一声说:“半辈子了没有上过锅头,想吃我做的饭,估计把你们一个个等的肚皮都贴到后背上了,把我跌锅里还要你们往上捞呢”,三个人说话间进了院子,窑门口摆放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小型自行车,小燕和燕燕兴奋的围着自行车这摸摸那瞧瞧。王家奶奶笑的合不拢嘴,一个劲儿怪嗔翠霞和女婿刘国庆乱花了钱,她说:“你说你们两个浪费那个钱干嘛?燕燕有一年就出来了,他们两个刚好够骑,你们还有心的给买了个新的,这三个费事的,三天两头要人补车带修理,有几个都能把它骑的不像样子”,刘国庆取下自己的厚片眼镜搁在桌子边上,揉了揉眼睛,掏出手绢边擦边说:“我上一回来刚碰见燕燕过来借自行车,说是把车胎扎破了,我碎姨夫跟集还没时间修理,一问才知道三个骑了两个车子。正好前几天单位上收拾库房,同事的自行车放着没人骑准备处理了呢,我花了几十块就拿来了。半新不旧的车子,让三个凑合着用去”,翠霞接着女婿的话茬说:“只要燕燕几个不嫌弃”,猫吖赶紧笑着说道:“他们还嫌弃啥呢?我都准备让三个骑两个自行车凑合着燕燕初中出来,剩下小燕和颜龙就宽敞了呢!你们两个有心的还给买了个,你看那三个高兴的光围着车子翻弄去了”。猫吖起身准备压饸饹面被翠霞拦挡了,大人们在窑里说笑着。燕燕三个兴奋的骑着车子在院里绕八字圈,按着铃铛丁零零的作响。这个车型小,颜龙坐上去蹬车轮刚刚好,于是就和小燕争着抢着要据为己有,闹了半天没有个结果,最后还是燕燕从中调停,两个人每人骑一周,这才息事宁人。自从有了这辆自行车,燕燕每天早起再不用等小燕和颜龙,都是早早的起床去学校。放学的时候,她也学着其他男同学那样,加快腿脚蹬几圈,手放开车头抱拳在胸前,由着车子自己走一截,看着快要驶入路边的草丛里,赶紧一把握住拧端正。偶尔路上车子少时她也尝试着把腿脚放在车头上抱拳头直立起身体,靠着顺风推送着车子向前走。一次中午放学回家,她照常走截路而不去白庙街道上绕一圈,骑行太快到了急转处没刹住,一扭头从旁边的水渠连人带车栽了下去,被卡在车框里的大腿面一阵钻心的疼痛,尝试了半天才抽出来。车子一个个飞快的从旁边经过,有的过去了还不忘回头边看边笑,燕燕又急又臊满眼窝子的泪水,她强忍着疼痛把车子拉上来,顾不得看自己的腿,夹着前车轮把车头拧端,安好掉落的车链子,车圈也被摔得稍微有点儿变形,她着急着回家吃饭,硬是骑上自行车骑回了家。一路上,她便想好了应付的理由,回到家里便说是同学推自行车时把一排都弄倒,车圈被相互跌倒的车子压扁了。下午,存生一边修理一边嘀咕说:“啥车子还那么重?怎么能把车圈都给压扁成这样?……”。燕燕上厕所时脱下裤子查看创伤,只见腿面上被磕的一大团青红相间,胳膊也被蹭破了一大片皮,布满了淡红色的血丝,她揉碎了一块土疙瘩,均匀的涂洒在上面。为了不让大家看出破绽,她走路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抬腿过门槛时不由疼得眉头一皱。这次的经历也算是给她长了个教训,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猖狂的骑行太快,路过沟渠拐角处,她便下意识的朝着跌落下去的地方连唾三口唾沫。这是她从猫吖哪里学来的。猫吖在和存生开三轮卖菜的路上,要是瞧见了随地大小便的人,总是习惯性的唾几口唾沫,嘴巴里念叨几句脏话去去臊气。如果当天生意不好,菜没有卖完猫吖更是把所有原因都推托过去,总是在算账的时候一边数钱一边愤愤地说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发泄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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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家里有三轮车的农户越来越多,庄稼地里的活儿也大大的缩短了时间。转眼间收完了玉米,原野上的三轮车咚咚咚咚的冒着浓烟在地里的拉玉米秆。猫吖赶集回来的早,吃罢饭,她和存生拿着镰刀和谷子草准备也去地里剁玉米秆,远远的看见应堂媳妇一边大骂着一边向他们走来。猫吖边走边说:“咦!刚碰着应堂车拉了高高一车玉米秆回去了,咋么媳妇没有跟上坐还一个人在后面呢?”存生把抽烟的烟蒂扔在地上踮起脚尖拧着灭了烟,随口说道:“应堂眼睛一挤一挤的,我估计两口子又拌了几句嘴,他那个大大油门一踩没管这个”。说话间应堂媳妇走近了,猫吖看着她满身的土尘,笑着问道:“把你咋还落在后头了?我们在拐弯处看着你们人往回走呢!”应堂媳妇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一个人骂了一路,看见猫吖又开始带着哭腔破口大骂起来:“我把我们那个驴日下滴,开了他妈的个破烂三轮车,耳朵就像叫驴踢了一样,喊破嗓子听不见人喊他。你看装上玉米秆,我还没有坐稳当,一脚油门把我往后一搡,幸亏我反应的快,跌下来一勾子蹲玉米秆上了,迟一步我看把命都搭上了。人家像个死猪一样,咚咚咚开上头也没回就走了。你看我喊破了嗓子把人家怎么都没喊言传么!把我气的在地里坐了半天。我们那个人急的寻阎王爷去呢,这让一个人回去……”,存生眯着眼睛已经笑的全身抖动了,应堂媳妇说到最后也把自己说的哭笑不得,一屁股蹲在路边坐了下来,嘴里还在愤愤的絮叨,猫吖抿着嘴瞪了一眼存生说:“你看你有眉眼吗?把你笑着脸红的像个下蛋母鸡一样”,存生继续笑着,猫吖转头对应堂媳妇说:“车声音大的那个肯定没有听见,加上玉米杆摞得高挡住后面啥也看不见,那个还以为你坐上了,等回去一看你人不见了,绝对头懵着就原路来寻来了,你再不着气了,男人家那心都大。那说起来,咱们一搭卖菜的老白去年个过完菜老婆上了个厕所,出来找不见人了,亏当老白反应过来了,不然上到集上把老婆还找不见了”,存生仍然止不住的笑着,应堂媳妇挺起胸脯深呼了一口气,她终于感觉气顺了些,一骨碌爬起来说:“唉!这下让我回,问一下我们那个叫鬼捏的急的要干啥呢?我喊的罗湾的人估计都能听见了,就他故意装着听不见……”,存生往后面看了看,不远处应堂探着头一路小跑着,存生笑着说:“你们人寻过来了,你看那脚底下像踩了车轱辘一样转的快嘛。”应堂媳妇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明情知道我在后头就回来了,骚情的跑出来寻啥呢!不会先把那一车杆杆先卸了!”存生接着说:“他敢不来寻吗?把顶梁柱弄得不见了,他娃害怕明儿个把磨卸了,没人给他背那一袋子葱头了。”应堂气喘吁吁的走来,远远的大声喊道:“你不是坐上车了吗?啥时候下来的?我回去一看没人了,把我还吓一跳!”,应堂媳妇劈头盖脸的骂道:“驴日的你有本事一个人拉去,把我绊死你再寻个年轻的去,你看把人嗓子喊破了叫不言传……”,存生赶紧劝道:“赶紧跟上回去,给你点大红的你还当紫红的染呢!那又不是谁故意的,你看应堂急的眼窝子都挤到一块了”,猫吖也在旁边附和:“赶紧回去缓着,你没啥事就好着呢。老虎都有个丢盹的时候,何况咱们一天天不亮起来,磨嘴皮子折腾一天,回来还要忙庄稼,那个开车叫车声音震的有时候真不留意。”应堂媳妇答应了一声朝应堂走去,边走边说:“我就来了么,你还往前走着寻啥去呢”。
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电线杆上几只麻雀停留在上面渣渣的鸣叫,地里的蛐蛐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叫着,无处安身的蚂蚱在薄膜上“噔噔”的蹦跶,有的被踩在了脚下。玉米地里,存生弯着腰剁玉米秆,猫吖跟在后面绕着谷子草捆,存生想起来应堂媳妇来就不由自己的哈哈大笑起来,猫吖在后面笑着说:“我说你这个人,今下午像把猫尿喝多了一样,咯咯咯的笑多的放不下了,赶紧把这一行剁完了收拾回,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