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几年前重新划分了土地,猫吖家在塬上大块地里就多出了七亩的塬地。以前她总是羡慕别人家塬地多,离家近,脚一伸展就到了,耕种收割都方便。不用爬沟溜洼去老远的山地里,天麻亮出门,走到地头太阳已经爬上了山头。现在,虽然山里的地大部分还在继续耕种,最远的罗滩洼和马沟峁的两块地,去年退耕还进时都已被征用。现在通往各个山地的路都已被拓宽,三轮车直接可以开到地头,就连通往河道去大滩洼的那条山路也拓宽了不少,由于路面没有铺石子,道路被雨水冲刷严重,最深的沟壕能容得下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像一条长蛇蜿蜒匍匐在马路中间。存生开着三轮车颠簸下坡时,猫吖总是紧紧的抓住旁边的栏杆,不眨眼的看着前面的车轮,生怕方向一偏栽进土壕里。庄里好几户人家都嫌路远不好走把大滩洼的山地丢荒了。存柱也把和存生连畔的那一亩多地留给了存生耕种。这样一来猫吖家大滩洼那一溜地算起来有两亩多了,除了路远不好走,从地里到大路上还有二百多米的羊肠小道,每年收割完还是要把麦子背到大路边上装车。唯一就是地还算平整,从下面看下去,一道一道蜿蜒的山地就像是拦腰挖出来的阶梯。遇上雨水充足的年份,那一块地里能打八百多斤的麦子,存生和猫吖一直舍不得丢荒。猫吖这样算账说:“大滩洼的那一块地虽然路远,但是咱们也操心的少呀,一年种一茬麦子,就耕种时去一回,收割去一趟,翻耕地时去一趟,沟施化肥的时候去沟施点化肥,再就是麦子黄时骑个自行车看一趟子,又没有像以前一样,精心的还去给拔个草。那个地里干净杂草少,有一年麦子长得还比原地里麦子好。一年按最少说打六七百斤麦子,算下来也是五六百的收入呢。”如今,猫吖家远处的山地都种的麦子,塬地倒茬种玉米、洋芋、胡麻和糜子这些主要作物,近处的山地种些谷物方便割草喂牛。他们两个逢着集赶集卖菜,在家时就忙碌着经管庄稼地。今年雨水稀少,麦子眼见着已经开始抽穗,才长到大人的膝盖处,往年间雨水好的时候,麦子都齐腰高了。清明前天气阴沉了几天,下的毛毛细雨连地皮都没有润透。到现在快五月份了,天天烈日当头。地里的火燕麦倒是拔了一茬又长出一茬,比麦子还长得好。胡麻地里的灰条菜和莲蓬长势都盖过了胡麻,被太阳晒的蔫巴的耷拉着脑袋。玉米的长势也是参差不齐,行隙间播散的豆子好多因为干旱没有长出来,隔三差五能找见几个蔫苗。洋芋又该垄第二茬了,庄稼地里人都知道,“锄头底下有水,锄头底下有火”,锄头在哪里挖的勤快,庄稼地里的长势就好。尤其是洋芋,把土围着根茎垄成一个个小山包,根茎粗壮了,结的洋芋才大。可是今年雨水稀少,洋芋茎叶也像扶不起的阿斗,无精打采的铺在地面上。远远的朝大块地望去,一大片郁郁葱葱,走近去看长势稀疏却不尽如人意。戴着草帽的几个身影在地里劳作,有的奋力的轮着锄头,试图从锄头底下挖出水来滋润干涸的土地。前几年政府投资修建的灌溉水渠沿着路边伸展蔓延。沟渠里垃圾杂草堆积,有的地方已被填埋,有工人在清理渠里堆积的杂草垃圾。听塬上人传言,今年由于干旱少雨,这条水渠又将被重新利用起来,直接从贾洼气管站输送水上到塬上。这个消息最近在塬上成了被大家热烈讨论的话题。扛着锄头刚从地里劳作回家的人碰到一起,站在水渠边双手扶着锄把,支撑着下巴和认识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老四媳妇一屁股坐在拔来的一堆草上说:“哎妈呀!把腿放这里缓缓。这个水渠都撂了多少年了,自从修成就没见过水从咱们这里淌下来过,都差不多成了垃圾壕了,今年又开始折腾了。公家的钱多的花不完了,还不是瞎做样子呢,听着放水灌溉,从上塬淌下来家家截住水,到咱们这里屁都没有了”。一个正在拿铁锨清理垃圾的工人接道:“听说今年个力度大,把水直接从气管站就压上来了”。马良山摇摇头唉叹了一声说:“公家的想法好着呢,天不下雨,至少放些水叫人把菜地里的菜命拉回来,庄稼地里多了去了还能见多少水,就光靠近渠边的庄稼能浇上。”杨家列锅嘴里叨着一支刚卷好的纸旱烟,一边伸手摸火柴一边说:“唉,这还不是瞎子学着绣花做样子呢!自古以来,庄稼地里的人还不是都靠老天爷赏饭吃呢。雨水好了这几年了,轮着都该旱一年了,还能叫你年年吃个圆咕隆咚。啥行道都有个规矩呢”。列锅是白家洼唯一一个爱抽旱烟的女人,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像极了男人家。她也不管别人怎么说,随时随地掏出裁剪好的纸就卷起旱烟来。她经常挂在嘴巴的口头禅就是:“管不了别人的嘴,我也不亏欠自己个的嘴。抽烟又不犯法,管求别人咋说呢!我才不像咱们庄里有的女人,抽个烟都前怕老虎后怕狼的,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我一辈子干啥事都正大光明,背后地里一套,人前头一套的事我做不出来”。马家老汉手搭在背上,慢悠悠的蹲下来准备掏出纸卷旱烟,先是偏过头远远了吐了一口痰,清了清嗓子说:“我听后人说,原计划这一两天就要打压灌水呢,看样子还是要再等几天,这一回听着公家当事的很,专门派人手四处查看,不允许半路拦截改水。能下来到咱们这也能起点作用,菜地里烧点水,有水窖的存点水。老天爷好歹也就给点雨水呢。”认同的人微微点着头。来往路过的人都稍作停留插几句话,你来了他走了,绕着沟渠的话题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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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地里虽然干旱,可存生和猫吖的生意却比往年好了很多,对于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慰籍。每天下午回来数着厚厚一踏大小面值不等的零钱,存生都要长舒一口气说道:“唉,这老天爷还是公平着呢,这边不亮那边亮,幸亏生意还能凑合,这要是庄稼糟蹋了,生意再不好,眼看着再不下雨要吃老本,人心里空乏的哪有精神呢。好歹一天挣几个,这心里还有点奔头呢”。存生的话让数钱的猫吖分了心,一时忘记了数数,眨着眼睛嘴里努力的记着数,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儿说:“哎呀!你看你!一听你说话数到多少了又忘了,现在脑子不够用了,随时忘性大”,猫吖于是在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又开始重新数钱。燕燕三个奔跑着从洞门里冲进来,兴奋的喊道:“妈——快拉水走,我大妈说沟渠里水下来了,大的很,人都拉着水桶往回拉水呢!”猫吖一听把钱拿皮筋一缠,说:“真的吗?那赶紧,你们三个给咱们拉架子车把筒子架好。看赶着天黑能把水窖灌满嘛,走,你也在不要吸溜茶了,我们娘几个往回拉水,你给咱们提桶浇菜。”存生不紧不慢的说:“你这个人呀,做啥事火急火燎的,着啥急呢?再一个,人都知道水来了,肯定一窝蜂的涌水渠边灌水呢,能不能灌上还不知道。”猫吖劈头盖脸的回怼存生说:“灌上灌不上去了才看呢,按你说的难道咱们坐着水自动就送上门来了,快快快!把嘴闭紧,啥事都不能听你的。”猫吖带着燕燕三个拉着车子提着水桶,风风火火的出了门。
到了塬上,一过大柳树就能听见哗啦啦的水流声湍急奔涌。水渠附近的人挑着水桶担水回家,离庄稼里近的拿着长水管往地里抽水灌溉,有的一家人齐齐上阵,挥动着铁锨往地里捞水浇灌。远一点的像猫吖他们,田地离水渠远浇不进去,只能拉着水筒拉回去浇灌菜地。最兴奋的是孩子们,塬上的孩子很少见到这么大的水,手舞足蹈的在水渠边看水里冲下来的青蛙和蛤蟆。他们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大的蛤蟆,有的快要抵得上一个盛菜的洋瓷盘那么大了。全身长满了凹凸不平的疙瘩,它们不知道怎么从湍急的水流里跳上来的,排着队在马路上比赛跳跃,有的被疾驰而过的三轮车碾压的开膛破肚,只剩下一副皮囊横斜在马路中央,让人不忍直视。胆子大的男孩子提着一只青蛙后腿故意抡起来吓唬身旁的小孩,发出一阵嘶声裂肺的嚎叫声,只听得不远处的大人高举着铁锨吆喝叫骂:“我把你个狗怂,手闲的没啥挖抓了,提个癞蛤蟆吓唬人呢,看一不小心把你狗怂蜇一下子,那个东西可有毒呢!胆子大的万一甩谁身上,把人家碎娃娃给吓着了,看我不拿锄头把你腿打折才怪呢!干活干活你不行,偷鸡摸狗挨凑你第一名”。附近的大人听闻都哈哈大笑起来,一边干活一边扯着话头说笑几句。燕燕三个帮着猫吖把水筒灌满,掀着架子车沿跟着一路小跑,猫吖一心想着趁着水大赶紧把水窖先灌满,脚底下三步并两步的加快了步伐。经过大柳树时,颜龙看见锤子家门口处围了一堆小孩在嬉闹,那里地势转低,水流顺着直坡,像一道白色的小瀑布倾泻而下。有几个男孩子光着脚丫抓紧上面的栏杆,把脚丫放在水流上冲洗,发出哈哈的大笑声。颜龙听着传来的嬉笑声,不住的扶着车沿跳起来回头看,他能分辨出那里面有他们班马红涛的声音,洪亮的嗓音里夹杂着颤音,老师经常说他的音质很特别,长大了适合走文艺路线。猫吖头也没抬的弓着腰拉着架子车,她似乎也明白了颜龙的小心思,说道:“最近可能水渠里一直放水呢,你们三个可不敢耍大拿把鞋脱了钻进水渠里玩去。水火无情,这沟渠里水流急湍,小心把人还冲走了呢。”猫吖迈着轻快的步伐,停顿了一会儿又说:“颜龙,你和小燕二年级的时候,你们班里邓家庄那个被水冲走的娃叫啥来?曹啥?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就是头圆咕隆咚的,学习还好的很。跟他爸爸过泾河时连人带车子被水冲跑了没寻见。唉,你看可怜嘛!那水火无情要人命呢!”有时候脑子一懵,一个人的面容笑貌清晰可见,就是死活想不起来叫什么名字。燕燕三个都开始绞尽脑汁想那个小孩的名字,小燕“嗷”一声想起来了,她赶紧说:“我想起来了,叫曹小明,和颜龙,五队里马杰,他们三个头一个比一个又大又圆,被我们班里娃娃称作‘三大头’。我都有印象,曹小明被水冲走了那一年,我们早上害怕的不敢一个人去学校”。燕燕斜着眼睛瞪了一眼小燕,抿着嘴笑话小燕说:“就你一个人勾子怂,害怕的不敢去学校吧。”小燕瞪着眼睛朝燕燕做鬼脸,燕燕偏过头假装没有看见,继续说道:“那几年好像泾河的水大,我还记得我们五年级时候,陈老师给我们读报纸,让我们学习张梅生跳水救人的英雄事迹,还让我们写读后感。大马老师编了些顺口溜天天下午自习课让我们学习呢。我现在都能倒背如流呢。我看——农民学习张梅生,机器隆隆产值增;工人学习张梅生……嘿嘿,我想不起来了”。燕燕挠挠头笑了笑,生怕小燕又抓住话柄打趣她,她自己个挤着眼睛看一眼小燕,还把头仰起还偏过脸背着小燕。猫吖边走边不停的强调水火无情,提名叫响喊着颜龙的名字,叮嘱三个不要下水玩耍,不要随便捉癞蛤蟆。她说:“看着那癞蛤蟆渗人的,不由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呢,不知道从哪来的那么多,有些大的像成精了一样,还说你们,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大的癞蛤蟆。今年年景也不好,尽出现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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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四个一路走一路说,来来回回折腾了几番,月亮悄悄地挂上了树梢,猫吖还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样子。存生还在菜地里一遍又一遍的浇灌蔬菜和果树。他其实早已经困的不得了了,从临晨四点多到现在,还没有好好的躺下舒展一下腰肢,他试着劝说猫吖明天了再拉水,被猫吖劈头盖脸怼了回去:“你困了你回去躺炕上缓着去嘛!有没有人硬逼着你干活,菜地里菜浇不透叫它干着去,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吃菜。干点活了乏的困的,谁又不是铁打的身子,谁不爱翘着二郎腿把茶吸溜上?关键问题你我有人家的命吗?好不容易能拉点水,不趁着有水储存点,万一明儿个没有了你到哪能给我拉几筒子水来,这个人叫干点活就拖人后腿!”存生一声不吭了,呼哧呼哧的拿着马勺舀出水顺着薄膜轻轻浇过去,干涸的蔬菜像渴极了耕牛,咕噜噜地喝着清凉的水,一会儿就渗入根部。燕燕三个的体力也已经消磨殆尽,刚开始的兴奋劲儿随着一趟趟的辗转早已消失,扶着车沿耷拉着脑袋。小燕嘟囔着嘴巴不停地询问着猫吖:“妈,我腿也困的都跑不动了,啥时候才能把窖灌满?明个还有水呢,咋不明儿个再拉。又不是再不放水了,一嘴又吃不了个大胖子。……”猫吖喘着气拉着架子车说:“最后再拉三筒,万一明儿个不放水了怎么办?再说你们三个明个都去了学校,还没个人给我掀车子。把菜地里辣椒西红柿黄瓜浇一浇,长大了你们吃起来多方便,自己家里种的总比买来的好吃。如果咱们吃不完了,我拿集上卖了钱都给你们三个当零花钱”。燕燕三个对猫吖说的已经不那么感兴趣了,一个个撅着嘴巴垂头丧气不说话。燕燕不敢大声发牢骚,她生怕像存生一样撞在枪口上挨一顿批斗,只是低声嘟囔着:“我现在只想躺炕上睡觉,我现在感觉眼睛都睁不开了,我站着都能睡着”。猫吖像是没有感觉到疲惫,依旧精神饱满的迈着轻快的步伐,弓着腰拉着架子车向前走。燕燕走几步,小跑几步紧跟着车子。她低着头靸踏着路上的浮土,心里不禁埋怨起来:“家家都有地,家家都在浇菜,为啥别人家娃娃有时间耍水捉青蛙,我们三个就要干活?……如果我是城里人就好了,吃好的穿好的还不用干活,嘿嘿”,燕燕顺着思路继续想着当城里人的美事,不觉入了神。颜龙喊着说:“到了,你还往哪里掀上走呢?这个女子糊涂了吗?”燕燕这才回过神来,咧着嘴笑着没有说话。月亮像一个明亮的大圆盘悬挂在头顶,闪烁的星辰把夜晚照的如同白天一样清亮。大块地里人声嘈杂,这一渠水似乎驱赶走了人们的困意,披着月华如光,热火朝天的浇灌着庄稼地。这一夜,听取蛙声一片,和着田间的嘈杂声,水流的湍急声,让早就应该宁静的夜,显得格外闹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