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级会考前,猫吖就和燕燕有言在先,如果考试成绩在全乡前十名,就带她进城逛柳湖公园,那可是平凉城里唯一一个公园了。自从考试成绩出来,燕燕心心念念的盼望着猫吖兑现诺言。猫吖私下里叮嘱燕燕,要她不要在小燕和颜龙面前声张,哪天不赶集天气好了,就找个由头骑自行车带她去。八月间的骄阳似火,清晨七点多,太阳光就爬到了半墙上,偏窑的角落里一半阴凉,一半映射的金黄一片。猫吖早起烧火做饭,告诉小燕和颜龙,今天要去给燕燕打预防针。其实,这个理由没有一丁点说服性,稍有常识的人都可以听出来端倪,只是小燕和颜龙浑然不知,也信以为真。塬上的孩子打疫苗都是在小学集体注射,燕燕只记得小学时有两三次,学校里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老师组织他们学生按班级轮流打针,那时候他们也不知道是打疫苗,更不要说打什么疫苗了,只是随着同学们一起,听从医生的指导行事。燕燕尽量掩饰住自己内心的狂热,面露要挨针戳的无奈,嘴里一边念叨着:“我真的不想打针,我嫌疼”,一边深情并茂的装出一副犹豫不决的嘴脸。猫吖往袋子里装了两个花卷和一杯水,推出自行车喊燕燕说:“快走了,一会儿医院人多的得排队,咱们早去早回,下午拔玉米地里豆子”。
到了柳湖公园门口,公示牌上赫然写着“门票2元,购票进园”几个大字。大门的两边整齐的排列着一排排自行车,猫吖给自行车上了锁,在购票窗口买好票,领着燕燕进了公园。燕燕第一次来逛公园,眼睛忙碌的四下观看,原来城里的公园就是绿水青山,花红柳绿。可在她想象中,城市都应该是一马平川,不像农村,凡是后面带“塬”字的都是在山上,像白庙塬、寨河塬、草峰塬等等。柳湖公园果真园如其名,里面的柳树到处都是,依水而栽,树影倒印在微微荡漾的碧湖里,掩映着水天一色,几朵白云飘浮在水面上。公园里游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是带着小孩来游玩,燕燕紧紧的依偎在猫吖身边,看风景的同时,偷偷的瞄着从对面走来行人的衣着打扮,果然城里人穿着和农村里人大相径庭,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城里人不干农活,大都皮肤显白,穿皮鞋和运动鞋,很少有女人穿燕燕脚上的系扣花布鞋,而且似乎迎面走来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即视感。尽管燕燕跟着猫吖和存生卖菜时,也经常自己一个人也在集市上乱窜,可那完全是两种感觉,逛乡里的集市很自在,没有这种违和感,可在这个公园里,她隐隐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拘束。好在,很快这种心情便被眼前的风景替代。猫吖一边走一边给燕燕讲她第一次来公园时的情景,虽然相隔十几年了,变化还是挺大的,柳树还是那么多,增添了几处石阶小路,把湖面拓宽了不少。燕燕拽着猫吖的手,感觉猫吖粗糙的手掌像洗锅的铁丝摩挲着她的手。她抬头看猫吖,黑黝黝的脸庞快赶上头发的颜色了,一张嘴巴露出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齿,燕燕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和自己对话:“妈妈的牙齿最好看,这肯定是因为牙齿很少晒到太阳,加上妈妈经常刷牙时在牙膏上沾一层盐的缘故。有时上火牙龈出血,她索性只用盐刷牙,说盐是好东西,能消炎止痛。好厨子一把盐,做饭什么调料都可以没有,盐必不可少。现在人条件越来越好了,还出了专门食用的碘盐,不吃碘小孩子会长成粗脖子。他们那时哪有那么多的讲究,腌菜的盐就是食用盐,吃了几辈子了,也没见得有几个得了粗脖子病的人……”,燕燕顺着这样的思路思忖着,脚下大多都是水泥和砖块铺就的路,她穿着胶底布鞋走惯了土路,总觉得走在砂石路上,脚底轻飘飘的反而不似土路走的轻快。公园的边角处放置了几面哈哈镜,小孩子都在前面照镜子,镜子里扭曲的人行惹得他们哈哈大笑,燕燕等着没有人了才走到镜子前,看见镜子里又粗又矮小的身形,不禁大声喊起来:“妈,你看这镜子把人照变形了,你也来照一下,还有好几个,我都要照照”,她来回在几面哈哈镜前兴奋的跑来跑去,变换着姿势欣赏着另一个自己。猫吖催促她说:“前面还有动物园,咱们看看里面有啥动物,说不定还有狼,我们小时候狼多的,现在狼都被关在动物园里了。我上头有个姐姐,比我大一岁半,刚学会走路就被狼叨去了,把你外爷气的几天没吃饭。我们小时候一听见狼吓得腿软”。说是动物园,其实没几个动物,鸟笼里的鹦鹉和黄鹂上蹿下跳,试图挣脱束缚飞出来,几个铁笼里关了几个瘦弱的狐狸和狼,其中有只狼瘦骨嶙峋,脖子处的毛发脱落,还不如个丧家犬。好在旁边的几个大水缸里放着几条娃娃鱼,最大的拉长和燕燕身高差不多,全身褶皱,胖乎乎灰溜溜的身体,扁平的脑袋上,嘴巴就占了大半,拨弄着四只脚在水里缓慢的滑行,有点像刚学会爬的小婴儿,燕燕不知道名字,缸边的写着大鲵儿的简介,她也不认识“鲵”字,听旁边的人叫娃娃鱼,她猜想,可能因为它爬的样子也很想刚学会爬的小婴儿,所以才得名娃娃鱼吧。看完了娃娃鱼,公园也转的差不多了,猫吖和燕燕在树荫下的石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喝了口水,就准备打道回府了,燕燕嘴巴里答应着,听着公园门口传来一声声“冰棍”的叫卖声,看了看猫吖,用舌头舔着嘴唇。艳阳高照,公园里的蝉声一声接一声的鸣叫,似乎是在争抢着比赛声腔,这个时候嗦一根冰棍是再惬意不过了,但燕燕也不好意思说出来,有意无意地发了句牢骚:“卖冰棍的人还多,叫卖声像蝉鸣一样,吱哇吱哇的”,猫吖似乎没有听见,朝着公园出口的方向走去。出了公园门口,卖冰棍的小贩看到有人出来,叫卖声更大了,有的推着自行车朝他们径直走来:“娃他姨,天热的,给娃买个冰棍解解渴”,猫吖随口问了价格,手已经在裤兜里摸索,还是和往常一样,买什么东西,她都要开始一番讨价还价的过程,哪怕是省个几分钱。猫吖一边嗦冰棍一边骑着自行车,说道:“这下子心愿了了没?公园也逛了,冰棍也吃了,回去不敢给小燕和颜龙说,不然我又断不清官司了”,燕燕“嗯嗯”的答应着,忙不迭地舔着冰棍消融下来的糖水。
小主,
离开学的日子又不远了,小燕和颜龙抓住假期的尾巴挥舞着笔杆完假期作业,似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写作业,才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急迫感,所有的借口和理由也黯然失色,燕燕心情好时也会帮他们写几篇作文,主要还是为了让他们两个陪着她玩。燕燕如今骑自行车已是轻车熟路了,虽然还是够不上车梁,在三角框里蹬,后座上捎上小燕和颜龙随便一个也不在话下。自从学会了骑自行车,她也乐于去塬上跑堂买东西了,猫吖有时把菜倒进锅里,才发现没有盐了,索性把锅拔出来,喊燕燕赶紧去买。以前总是指使她们去翠霞家或是婷婷家借一把,现在燕燕蹬上自行车,有借盐的功夫就买回来了。盐、酱油、火柴,还有王家奶奶和存生抽的烟随时没有了就喊燕燕去买。为此,小燕和颜龙一脸的羡慕嫉妒,生怕燕燕贪污一两毛钱,回来总是把帐对的一清二楚,谁也不吃亏占便宜。他们三个每人都有几个的私房钱,都是平日里存生和猫吖收来的缺边少角的零钱,他们三个用透明胶带贴好,压在各自抄歌词的笔记本里,最多的是黄色的一分钱的纸币。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钱了,猫吖和存生收到就分给燕燕三个保存,和分分钱的硬币放在一起的还有几个他们从路上捡来麻钱。王家奶奶的柜子里有一大串粗麻绳穿起来的麻钱,有时候她翻腾柜子时也拿出来让燕燕三个看是哪个时代的。放在手心里沉沉的一坨,他们三个争相查看,大多都是乾隆宝通、康熙宝通、道光宝通等等,还有一些上面写的不是汉字,倒像是画的符。王家奶奶说:“现在这麻钱都成了古董,除了谁家盖房子上梁时撒钱串子用得着,其他都没有啥用处了。家里有老一辈人的或多或少都又几个麻钱,而更人都爱盖房子用,这个比现在的分分钱好,人都打问呢,得亏我守的老实才存了这些个”,王家奶奶掂量着麻钱想了想又说:“这些等着我老百年了,把这些钱给我压在棺材底下压棺,留给你们也没啥用处,一堆堆废铜烂铁”。王家奶奶把这些老本看得很紧,总是放置在柜子最底层的衣服隔层里。偶尔也有村里的人盖房子上梁来问起,她总是搪塞说,早年间就被人打问光了。燕燕三个女儿没事干,拿一张纸盖在各种币值的硬币或是铜钱上面,围着硬币倾斜着铅笔来回摩擦,一会儿功夫,纸上就会明显的刻画出硬币的样子来,就连棱角都能看清楚,涂抹完一面再翻过来涂抹另一面,整个一大张纸上都涂满,只要涂抹均匀,除了颜色不一致外,完全可以以假乱真。硬币还有一个用处,就是决择他们三个平日里僵持不下的结论。或抛在空中掉下来的一瞬间赶紧用手掌压住猜正反面,一般有有币值的一面都是正面。或是立起来用指头固定好,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相扣,嘣一声弹开,硬币随着快速的转动,一把用掌心扣住,再来猜正反面。燕燕三个为一件事争不出高低时,常常用这样的方法决定,大家愿赌服输,即使内心里不服气也只能自己承受。
阴雨绵绵的傍晚,烟囱的炊烟缓缓升起,风箱带着节奏“哧啦哧啦”的来回摆动。村里的人基本都用的电吹风机,猫吖大多数时候都还拉木风箱烧木柴,只有时间紧迫时才换上吹风机烧碳火,在猫吖看来,烧柴火又消停又省电,只要火焰起来,不断地往上面续木柴,轻轻的拉几下风箱,火苗便扑哧哧冒上来,一会儿功夫一大锅开水就发出了声响。而烧碳火就不一样了,买到质地坚硬的碳耐烧还好,买到的碳不好,一会儿要续碳,灰尘多不说,一顿饭得浪费一铁锨头碳。再说了,猫吖和存生每年春天都要修剪树木,收集起来的树干和纸条分门别类的在场边上堆积了高高几码。存生闲暇时总是拿着斧头和锯子,锯成长短不一的木墩,然后再劈开。长的放厨房烧火,短的冬天架火炉。每逢阴天下雨,烟囱就不好好出烟,厨房的烟雾笼罩,猫吖一个连一个的打喷嚏,大声喊存生:“燕燕(她习惯把存生的名字喊成燕燕,有时爷喊成颜龙),你快拿棍子把烟囱捣几下子,好像又蓄满了,直接不出烟,把人能呛死”,存生抬头看烟囱,大股的炊烟袅袅升起,他正在碳窑门口修补自行车内轮胎,听到猫吖的话,放下手里的活,端来一个高木凳,拿起角落的一根长棍子站在上面,转动着棍子往烟囱深处戳下去:“我看着出烟利索呢,捣进去好像也没有啥挡挂,可能是雨下进去潮的出烟不顺畅,看啥,我搅动着棍子轻轻松松的”,存生一边说一边在烟囱里转动着棍子。猫吖拉长声音“阿嚏”一声说:“那是怎么了?里面烟罩着出不去,做一顿饭把人呛死了,鼻涕眼泪收不住”。存生又继续回去修补车内胎,嘴里叼着一根烟,来不及弹掉燃尽的烟灰。自从燕燕学会了骑自行车,存生补轮胎的次数也逐渐多了起来,有时是扎进去了图钉和小铁钉,有时路上的碎玻璃渣会把轮胎划破。修补轮胎的家什一应俱全,专门收集在一个破旧的铁盒子里。自行车瘫倒在一旁,存生用气管给取出来的暗红色轮胎充满气,转动着放置在耳朵边听漏气的声音,一丝凉风跑出来,哪里就被扎破了。先用磨砂板把周边磨平,剪一小块废弃的旧胎,把内侧打磨到薄厚适中,涂抹上专门用于补胎的胶水,沾到破损处,等待几分钟后,还要用磨砂板把周围轻轻的打磨一遍,直到补丁块不完全明显。存生一边安装好车轮胎,一边喊燕燕:“燕儿,我给你把自行车修好了,来自己个儿给你擦干净,明天上学骑,我不喊你擦,一阵阵你妈肯定又扯破了嗓门喊你擦呢,你赶紧收拾干净了推进去,听见了吗?”燕燕正在窑里和小燕、颜龙包书皮,听见喊叫声大声答应着:“哦!我听见了,我马上把书包完了,一会儿就来擦车子”。厨房里传来猫吖的笑声:“咦!我还没发现,你今天眼睛里面还储水了,还知道喊燕燕出来把自行车擦干净明天上学,攒劲了呢!”存生也笑着说:“你以为我是个榆木疙瘩,光知道瓜吃愣干,我不喊,一阵你又开始夹枪带棒的数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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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间的正窑里,炕头上、写字台上和八仙桌上摆满了书本和牛皮纸,燕燕三个人每人一块地盘,各自裁剪包书皮,还不望相互推搡打闹,燕燕偷偷藏起了小燕的语文书,等小燕想起来便嘴里念叨着到处乱翻,燕燕硬是憋着一脸坏笑强装不知道,还给颜龙挤眉弄眼,让他不要告状,颜龙趁燕燕不注意,鼓捣小燕一把抬头指向燕燕,小燕一脸的气急败坏,带着哭腔喊燕燕:“大姐姐我知道是你给我藏起来了,你再不给我给,我就喊妈来收拾你,讨厌死了,把我书藏起来弄啥?切——”,燕燕笑着从一张牛皮纸下取出小燕的书甩过去:“就知道咧着个大嘴呲哩哇啦,你的书有没长腿,咋跑到我这里来的?你咋不自己说自己是个马大哈,光知道淌尿水和告状”。小燕翻着大眼睛狠狠的瞪了一眼燕燕,嘴里嘟囔着:“把你个贼咋不说,肯定是趁我不注意故意藏起来的,我明明记得放在最上面的”。王家奶奶坐在门槛边,拿着扫炕苕帚顺着茬梳理一把塑料梳子,梳杆上布满了黑乎乎的油污。她一边梳理一边说:“你们三个到底省点事啥!那么大的人了还不消停,不打捶骂仗就是磨嘴皮子,就那么几本书本,磨了一个下午的洋工还摆的到处都是。这个燕燕也是,你爸爸喊你擦车子呢,你就在那里磨叽,看一会儿你泼妇妈妈提个苕帚疙瘩来了,三个叽叽喳喳的一直叨叨个没完。拿嘴皮子说话不会手底下放快嘛!唉!”王家奶奶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一周洗一回头发,洗完还把梳子泡脸盆里刷洗一番,过不了两三天梳子杆杆上就一圈垢痂,你们两个成天土堆里刨着呢吗?头发太长了就绞短些,把梳子弄的脏不说,吃点饭都让头发吸收了,你看看燕燕将近上初中了,个子还长那么高一点,家离学校那么远,呼哧呼哧蹬个自行车可能都得半个多小时骑,连个车座都够不着,天渐渐冷了,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咋去学校呢?你娃吃苦受罪的日子到了,唉,有啥办法呢?一层娃娃都在上学,像薛峰家那么远,还不是有娃娃去上学,比起来咱们路倒是平坦些。你们一个个都像你翠霞姐姐一样,混出来端碗轻松饭就好了……”,听王家奶奶这样说着,小燕半眯着眼睛、探出舌头在嘴唇边左右摇晃,胳膊在腰间手指着燕燕,一副幸灾乐祸的嘴脸,活像个猴子一样。燕燕斜眼瞪了一眼低下头继续包书皮,颜龙提起书包说:“你个瓜皮冷怂娃,挤眉弄眼的还以为奶奶专门说大姐姐呢,难道你不上中学?还是小学出来像老回回女子一样,早早找个婆家就出嫁了?”颜龙说完和燕燕同时笑了出来,小燕羞的脸绯红,顺手抄起一本书就朝颜龙甩去,“你们两个讨厌死了,等我给妈说去,妈——”,小燕拉长声腔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