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升中发榜的日子到了,燕燕约好同村的几个同学一起去白庙。粮站的院门口稀稀落落的站了几个看成绩的大人小孩,塬上的人都忙的不可开交,碾麦子、晒麦子,哪有闲情专门跑来看孩子的成绩,反正好歹都有个学上。这几年塬上的辍学率明显的减少了,基本能上完小学也能顺理成章的进入中学。农民的思想观念也有所改变,人们都习惯在闲谈中这样诠释家里孩子的上学问题——不是家家祖坟上都能冒青烟,好歹让娃多念几年书,多识几个字,中学上完有本事考上学,砸锅卖铁继续往前供,考不上中专或高中,那也就是他自己个儿的命,我们大人先把该尽的义务尽到。再不要像我们,一来那时候没有条件,肚子都填不饱,哪有条件上学,二来也不是读书的材料,成天里有点闲时间光想着掏鸟蛋打雀儿。没有文化走到哪里眼睛一抹黑,字也不认识几个,而更的社会越来越好,有本事有文化端上国家铁饭碗,总比在黄土地里刨着吃强。话又说回来,即使考不上多念几天书总不吃亏,老农民的家庭,能把中学供着出来就能成了,上完中学也就成气候了,哪怕出去打个零工也不受人白眼。燕燕班上的毛五军,他父亲因意外离世后,三番五次的想退学当小工挣钱养家糊口,陈老师劝说了几次,勉强才把小学上完,听同村的同学说,他考完试就跟着村里人去外地打工了。
一大张红榜贴在粮站门口的水泥墙上,燕燕难掩激动的心情,迫不及待的穿到了前面,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前面第三名的位置,第二名也是文邓小学,是同班的马海平,再往下看,前十名中有五人就是文邓小学的学生。后面有两个老回回家长在闲聊:“文邓小学这几年攒劲很!你看前面的都是文邓的学生,咱们白庙占了个第一名,学生娃成绩悬殊还是比较大,不齐茬。”燕燕在最后面的几行里找见了毛五军的名字,想起他已经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再也不能上学读书,多少有点遗憾,转念又回想起毛五军在学校飞扬跋扈。“唉,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也不是读书的料,搬砖可是一把好手。我算是幸运的,和那些家庭有变故供不起学上的同学相比,真应该庆幸能有个学上”,燕燕瞅着红纸黑字的榜单,内心里这样思忖着,长吸了一口气。她终于如愿以偿,等父母赶集回来听到她的成绩,一定会很欢喜。她似乎都能想象得到那样的场景。猫吖肯定会开心的夸她争了一口气,为她自豪的同时也鼓励小燕和颜龙向她学习,只要他们三个能好好读书,她和存生早出晚归的苦命挣钱也有个奔头。存生喝着茶不说话,嘴里叼着烟,吐出的烟气轻飘飘的散开,眉间尽是欢喜。唯独王家奶奶会扫她的兴,盘腿坐在炕头边上,淡淡地说道:“女子娃娃,能识几个字念几天书就能成了,学上的越多越费钱,到头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女子娃娃脸都朝外,有了婆家就是那泼出去的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念好念歹没用处,我颜龙好好念书才是正理,将来以后成个秀才能光宗耀祖”。唉!燕燕最讨厌王家奶奶这样说了,她偏要和奶奶对着干,偏要证明给她,女子娃娃也能给父母脸上贴金。
碾场晒麦子接近了尾声,一年中最忙活的日子虽然完了,可是,只要和庄稼打交道,一年到头就没有个清闲自在。自从上面的政策下来,取消了给国家上缴公粮,农民都一片欢呼,猫吖和存生更是喜上眉梢,他们一家六口人,每年少说也要省出五六袋粮食来,麦子的价格也是逐年上涨,今年七八千斤的麦子,怎么换成钱也能卖四五千。村里时常也有开着三轮车在庄户里叫卖收麦的粮贩子,猫吖和存生意见一致,他们觉得麦子的价格很可能还会上涨,他们在等待时机卖上个心里价儿才满意,具体他们的心里价儿是多少,他们也说不清楚,凭着直觉,现在出售肯定是不划算,哪怕是多卖一分钱,他们也要再三斟酌算计一番。
燕燕考完试提前放假,每天帮忙料理家务,麦子已经整齐的码在了粮食窑里,草垛还没有用泥草抹平,场里还有几堆麦秸杆,洞门里堆放着几袋子没有收拾干净的麦子,其实里面没有多少麦子了,大多都是瘪麦糠和杂七杂八的草籽。眼见着地里的胡麻都变了颜色,青黄相间,说不定晒一两天大太阳就能收割了。几场暴雨过后,玉米地里的灰条和莲蓬把行隙间的豆豆都盖住了。猫吖和存生趁着雨后地里墒情好,播撒了几亩糜子,秋后收割了回茬明年种玉米。燕燕有时跟着三轮车看摊子卖菜,这是她最情愿的,这几年东郊蔬菜批发市场的秩序也没前几年混乱了,加上效林和秀梅的三轮车都放在一起,相互来来往往有个照应。燕燕不跟着去赶集时,就在家里照应,割草喂牛、洗衣做饭。今年的雨水充沛,田间地头青草比粮食还茂密,她背着背篓提着镰刀,在附近的田垄上、玉米地里割青草,只要是没有结籽的青草牛都能吃,结了籽就不行了,牛吃了又把没有消化的草籽拉出来,窝成粪土,最终还是回到庄稼地里。玉米行隙深处,风一吹,只听得草叶间呲啦啦发出声响,燕燕一边撅着屁股弯腰割草一边唱歌壮胆:“小山娃,放学后,一把镰刀拿在手,上东庄呀下西沟,哪里有草哪里走”,这首歌确实应景,每次割草时,嘴巴都会不由自主的哼唱起来,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不一会儿,地头背篓里的草晃晃悠悠的溢了出来,她使劲地按压下去,还能再割一抱添进去。王家奶奶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缝补簸箕,簸箕边缘的薄木板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她在穿旧的衣服上剪了几块布垫在上面缝合。看见燕燕进来随口说道:“我看北边个云罩的阴沉沉的,估计明儿个还有雨,你今天怕要把明天的草也要备上”。燕燕没有吭声,径直走进草窑把背篓一扔,踢踹着背篓愤愤地说:“好不容易放了一个早假,一天坐家里像个伙计一样没完没了的干活,不是喂牛喂猪喂狗就是喂鸡,喂饱了还要做饭喂人,都长个嘴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吃吃吃,有啥意思呢?!我爸爸非要让我寻青草割,放着坟地里一地的苜蓿,还有王山上几块子谷子草不割来喂牛,都等着结籽呢吗?玉米叶把我脸划的烧呼呼的疼,手都被冰草割了一道口子,我再不去了,明儿个下雨牛吃干草去!哼——把我也当牛一样使唤……”,燕燕愤愤不平的嘟囔着,一边抠着墙上的干土涂抹在出血的手指上。王家奶**也不抬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嘴里也在不停的小声念叨:“把他这些岁先人,越大越懒,见干个活嘴里皮叨皮叨的狡辩个没完,干活都不上进,还能念个啥书?万一念不到头,以后到婆家这个样子,看人家还不打得垫了圈。”王家奶奶嘴巴里吐了一截线头继续说,这次放大了声腔:“谷子草留着长几个谷头碾了还能给你们熬米汤,坟地里就几分二连苜蓿,长得挨着膝盖高,现在割了喂牛糟蹋了,今年的雨水好,哪个坎边上不割一抱青草?有多费劲呢?用的着你喊天怨地吗?你都十几岁的人了,长这么大了,这一两年才把你当个人用,再说了‘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你多干点把你大你妈替换了,你也不看两个一天集上家里连轴转不辛苦?真的把书念到头里面去了,一点点人情世故都晓不得……”,王家奶奶还在喋喋不休的说道,燕燕听得不耐烦了,倒出背篓里的草,把背篓背在肩膀上,提上铁镰刀,故意转过身对着王家奶奶眯着眼睛撅着嘴“哼”了一声,一边大步流星的走出东门一边大声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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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已经放了暑假,熊家老妈捎话给猫吖,要叫燕燕过去帮忙照看几天强强,她和熊家老爹要摘花椒。燕燕一听专门提名叫响了点她的将,兴奋的手舞足蹈,熊家老妈家里了没有自个儿家里那么多活,可最让她神往的还是效忠家门口的大涝坝,熊家渠和她年纪相当的小孩子多,他们玩的花样更多,可以一起玩泥窝窝,捉水里的蝌蚪。熊家老妈可不像王家奶奶,去了熊渠她大小也算是个亲戚,不会指使他干很多的活儿。燕燕一个劲的在小燕和颜龙旁边夸夸其谈,惹得小燕和颜龙眼红,他们也想去浪,斜着眼睛、嘴巴嘟起表示不满,猫吖在一旁对燕燕说:“把你高兴太早了吧,叫你哄娃又不是叫你浪去呢,强强才半岁过点,能翻身会爬了,正是最难带的时候,你不操点心给人家看,万一从炕上滚落下来或是磕碰一下,我看你给你舅舅舅母怎么交代?你外爷外奶摘椒,你得定定守着看娃,哪还有时间耍?你们两个不要听燕燕在这儿胡吹冒料。胡麻收拾了,家里现在又没有多少活了,咱们那几树花椒不到一天就摘完了。”听猫吖这样说,小燕和颜龙顿时脸露悦颜,吐着舌头给燕燕做鬼脸。燕燕也不在乎,反正她觉得去熊渠比待在家里乐趣更多,看个小屁娃能有多大点子事儿。
让燕燕出乎意料的是,看一个半岁大的小孩竟然比她干农活更累人。效林两口子去赶集,熊家老妈早早起来生火做饭,熊家老爹几十年如一日的早茶习惯永远雷打不动,夏天热屋子里不笼火,他有个自制的手提土炉子,专门放在墙角,每天早上笼起火,熬几罐浓烈的罐罐茶,趁着热气,吸溜吸溜的喝几杯,一天的精气神都提起来了。吃罢饭,熊家老妈备好簸箕、筛子和竹篮。拿几个蛇皮袋子,铺在阴凉处,让燕燕带着强强坐在树荫下玩耍。熊家老爹拿着灰耙和一截长棍,他们的花椒树是十几年的老树了,枝干粗壮高大,枝头的花椒必需得拿着灰耙头勾下来才能摘到。花椒园在门前的半坡里,有一块塌陷下去的低洼地,虽说只有三棵花椒树,茂密的枝干笼罩着整个园子,下面杂草丛生,熊家老爹先把拌脚的蒿草割掉,三伏天蛇虫多,踩到脚下渗的慌。旁边有一棵大核桃树,是隔壁春生家的,燕燕把蛇皮袋子铺在树下平坦处,自己坐在上面,抓住强强的一只脚,任他在袋子上翻滚攀爬。经过几天的折腾,她已经没有耐心逗他玩了,别看这么大点小屁孩,只要他不闭着眼睛睡觉,总有耗不完的精力,一会儿摸爬翻滚,一会儿吃喝拉撒,一到饭点,他就拉屎尿尿。熊家老妈用她的面手擦完屁股,在围裙上象征性的一抹擦,又端起饭碗吃饭。燕燕偶尔也端着碗去门外面吃饭,想起臭烘烘的一坨屎,她嘴里的面条怎么也嚼不烂。熊家老妈笑话她说:“你还嫌弃别人脏囔,你小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我听你妈说,你爸爸平躺着把你放在肚子上跳,屎抖出来,差点跌进你爸爸的嘴巴里。哈哈哈,拉娃娃的人就这样,想得个利索没有办法”。燕燕只要和强强呆在一起,她感觉自己的眼皮随时都在打架,乏困不能自已。强强看见了地上的蚂蚁,光着屁股瞪着腿,黑黝黝的屁股蛋一扭一扭的往前爬,爬不动了,扭头咧着嘴朝燕燕咧嘴假哭,被束缚的一只脚用力的蹬着燕燕的手,试图挣脱出来,一边哭闹一边伸手去够蚂蚁,燕燕斜着身子坐在旁边,不耐烦的抓紧了脚踝任他挣扎。她也担心熊家老妈看见说她欺负强强,故意放大了声腔哄:“不敢捉蚂蚁,咬手手,哇——手手疼,呜呜呜哭——”,手里越发的拽的紧,强强没办法挣脱,脚踝被拽疼,“哇”一声咧着嘴巴哭了出来,燕燕赶紧抱起来原地踏步哄,拍着肩膀嘴巴里不住的“哦哦哦,娃娃乖,睡觉觉,睡觉醒来要馍馍,馍馍哪?猫吃咧,猫哪?上山咧,山哪?猪毁咧,猪哪?刀杀咧,刀哪?不见咧……”,她学着熊家老妈的样子一边强按着强强的头要他睡觉,一边嘴里念叨着民谣,这也是她们三个小时候睡觉时,王家奶奶和猫吖经常说给他们听的,她耳熟能祥,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说,可强强刚睡觉起来没多久,丝毫没有睡觉的意愿,在燕燕怀里挣扎着要挺直腰杆直着头,鼻涕眼泪都抹在了燕燕的肩膀上,燕燕一边嘴里不停地说着,心里早就窝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使劲的在强强的屁股蛋上拧了一把,强强哭的更厉害了,张大的嘴巴像瓦窑门一样,能看见嗓子眼。熊家老妈一边骂叨着强强一边走过来:“把他这个碎先人,像是被人掐了一把一样,嘶声裂肺的嚎着要干啥呢?吃饱喝好了就跟着姐姐玩就行了,再这个样子吱吱哇哇,我也把你放炕上,丢半袋麦子,找了绳子拴在半腰里,像狗一样放点馍馍在旁边,你自己一个人在炕上翻腾去。单膀子人家地里农活忙了,还不都是把娃娃拴在炕上他自己玩,哪有时间哄娃。有的娃把尿布撕掉,屎抖搂在裤裆里,手胡乱抓,回来把屎都吃的差不多了。”熊家老妈笑着从燕燕手中接过强强,拍拍肉嘟嘟的屁股又爱恋的说:“我的娃,你咋了哭闹着,是不是要奶奶抱呢?奶奶摘花椒的手麻的不敢碰你,你乖乖的,让姐姐哄上玩,奶奶赶紧把花椒摘完,晒干卖了给你们买糖糖吃哦”,熊家老妈把强强哄乖递给燕燕,又过去摘花椒,燕燕抱着强强一边摇晃着身子抖来抖去,还不忘斜着眼睛瞪几眼强强,嘴巴里小声嘟囔着骂些平日里听来的脏话,强强以为燕燕在逗他玩,反倒咯咯咯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道弯弯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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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熊家老爹的牙齿疼的无法安稳入睡,翻来覆去的呻吟着,“唉吆喂——妈妈呀,要人命呢!天光神,把命拉去了……我都快没命了,你还能扯着呼噜睡大觉……”熊家老妈听不下去了,掀开被子一骨碌坐起来拉开灯问道:“你说叫我咋弄呢?白天脚不离地的忙活了一天,头跌到枕头上就啥都不知道了,牙疼就要拔掉,不行了我给你寻个钳子拔出来”,她打了个哈欠,语气缓和了一些说:“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人老先老牙口,你后槽里牙一直耍嘛哒,不行真的要拔掉”。熊家老爹试了试牙槽已经松动了,就指使熊家老妈按照原来的方子给他拔掉牙。把麻绳的一端拴在门扣的铁环上,一端磨细打了个活扣套在牙齿上拉紧,熊家老爹张大嘴巴趴在炕头,熊家老妈站在地上掂量着使气力关拴着绳子的一扇门,只听得“唉吆”一声,熊家老爹满嘴血腥,伸手取出了被血浸染的牙齿,说话还不利索含糊不清:“唉,这个牙把我整了有多半年了,终于拔出来了,啧啧啧!右边脸疼的都没直觉了”。熊家老妈倒了一杯水递给熊家老爹,把嘴里的血和口水清洗了一番,随后把拔出来的牙齿冲洗干净,拿在灯下仔细瞧了一下说:“光说你喊疼呢,你看牙根底像腐朽的树根一样都烂完了”,熊家老爹眯着眼睛无心看,嘴里还在不断的“啧啧啧”的呻吟。熊家老妈把牙齿塞进门框的下面的土缝隙里,按照他们老一辈人的说法,“上牙下扔,下牙上扔”,要是下面的牙一般随手丢在山墙上。熊家老爹很快就睡着了,胸脯平稳的忽起忽落,不时的吸口凉气“嘶——唉”的咋吧嘴巴呻吟一两声。不过,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