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气渐盛,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六一儿童节,学校为了排练秧歌已经停课十来天了。这可高兴了孩子们,有的连书包都不背,来学校的时候只拿酒瓶灌满水,拎着瓶子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大有串门子的架势。瓶子里杂七杂八的塞几多朵蒲公英花、一两串槐花、装几颗酸杏,水的颜色也随着发生了变化。这年正好赶上白庙回族自治乡成立十周年,乡政各级部门非常重视,全乡各个小学要在六一前后进行以民族团结为主题的扭秧歌比赛。为此,各个学校都在紧锣密鼓的备战。庄稼地里麦子在扬花,过了端午才开始收割。洋芋、玉米和其他作物长势良好,除了锄草以外,基本上算是农闲时节。中午学生一上学,锣鼓和哨声响起,随风飘荡着传向四野上下,王家奶奶在湾里也能隐隐约约的听见,她在炕边上枕着砖头打了个盹,起身拎着立在墙角的折叠凳出了洞门,准备去菜地里给西红柿黄瓜搭架绑绳子。出门正好碰见老五媳妇正跛着右脚,捂着拐杖一瘸一拐从洞门外走进来。她这几年越发的走路吃力,必须依靠拐杖支撑才能站得稳当些。整个嘴向一边弯曲,右边的脸庞青紫浮肿,牙齿咬合不到一起,说话也不利索,看见王家奶奶她笑着说:“大妈,我——我听学生娃说这——,这几天——学校里扭——扭秧歌呢,我还准备来——来——来把你喊出来一起去看——看热闹。你提个凳子——”,王家奶奶不等老五媳妇问,赶紧接过话茬说:“唉!我准备去菜地里把西红柿架搭上,风一吹能听见锣鼓声,我都没想着要去,走不动路,咯噔咯噔走去看一阵子,还得咯噔咯噔回来,我思想了一下,还是算了”。老五媳妇双手捂着拐杖,靠在墙壁上张大嘴巴,费力的挤出一句话来:“走——走啥——,我还不如你——顶当,天长啦啦——坐不住,转一圈——过——得快,走——”。王家奶奶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她本来没打算要去凑热闹,老五媳妇还在一遍一遍、结结巴巴的喊着“走——走走”,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她突然有点儿不知所措,伸手在腰间摸摸了钥匙说:“唉,要不就走,跟上转一圈。你等着我进去把拐棍拿上,而更不驻拐棍咯噔不到”,王家奶奶转身在狗窝旁边靠在墙壁上解了手。因为小脚的原因,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蹲着大小便,燕燕三个看见了,时常故意模仿出洋相,也学着王家奶奶的样子,脱下裤子靠在墙壁上,微微弯曲膝盖,一手伸过去拉拢住裤裆,每次尿液都会或多或少的散在裤裆里,有时手上也会被尿湿,猫吖发现训斥了好几次。王家奶奶进屋喝了口水,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拿着扫炕苕帚丛上到下把衣服扫了一遍,驻着拐杖出门上了锁。边走边给老五媳妇说:“咱们在上头喊一下婷婷她奶奶,她去的话咱们三个边走边拉闲着一阵就到了,昨天也喊叫着腿疼关节疼。唉,年轻的时候苦力干的多了,老了啥病都找上门来了,我看那个也可怜,本来天生罗圈腿,今年过来走路越发蜷的严重了”。王家奶奶出门来到婷婷家窑背上,婷婷奶奶正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个布老虎枕头,埋着头,眼睛几乎紧紧的挨在上面,听见王家奶奶的喊声,专注做针线的她一惊,猛的抬起头眯着眼睛往上看去:“哎哟!我的妈呀!我瞎默默地不知道心里想啥呢,你一喊还把我吓一跳!”王家奶奶笑着说:“老五家婆娘叫我走学校里看娃娃扭秧歌呢,走,咱们打帮一起走,说着花不觉得路途远”。婷婷奶奶放下手里的活,伸了个懒腰说:“走就走啥,出去转一圈,我眼睛酸的也不成了,给小慧她妈答应做个老虎枕头,打预五月端午能做完,这几天没黑没明的做,今儿个眼泪淌的也做不成了,哎——一下子不中用了”。婷婷奶奶年轻时针线活儿在庄户里那是出了名的精细,婴儿满月做的老虎枕头和老虎鞋,各色花线搭配出来,老虎神情并茂,简直栩栩如生。她纳的鞋底,沿的鞋边,针脚均匀一致。老八媳妇经常和村里的女人开玩笑说:“大嫂子的针线咱们能比上?就像纳的鞋,越看越耐看,哪能舍得上脚糟蹋”。三个女人一边挪着步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话,老五媳妇拉长声腔嘣出两三个字,半张着嘴巴合不拢,情急之下脸憋的青红,王家奶奶和婷婷奶奶赶紧接过话茬补充。婷婷奶奶弯腰驼背,迈着外八字脚,两条腿向内弯曲呈菱形,从背影看像一只站立行走的蛤蟆。老五媳妇跟在最后面,左脚触地的同时右脚右胳膊向内摆画着圈往前挪移。只有王家奶奶看起来走路正常,虽然小脚金莲碎步,却也稳当有力,随着拐棍着地铿锵的“噔噔”声,她们三个人缓慢的转过弯上了斜坡。文邓小学门口三两的人群缓缓进了校门,一进学校,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形的小花园,左右两边的土墙青瓦房是教师的办公室,对面是三年级学生教室,进门右拐教师办公的房间后面便是操场,周围靠墙边是几排杨树,新绿的杨树叶郁郁葱葱,在阳光中斑驳摇曳,沙沙作响。房背后的土台阶上大多坐着一排老年人,烟瘾大的老汉背靠着墙壁蹲着,手扶着长长的汗烟管,“吧哒吧哒”的抽着烟,浓烈刺鼻的汗烟味随风飘散。农村里的男女老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全神贯注地观看操场上精彩的画面,似乎操场上的吹打跳跃专门为他们而演出,他们俨然就坐于主席台上,一副庄严肃穆的表情。几个年轻的小媳妇靠着杨树站在树荫下乘凉,敲锣打鼓和哨声掩盖了四周的谈笑声,她们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洋溢着笑容。王家奶奶、婷婷奶奶和老五媳妇以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速度还在路上行进,她们进门时秧歌队已经变化了好几次队形和动作,现在列成了方阵原地走十字,一边齐声合唱:“梨花塬上好风光,果树连片曲成网。麦浪滚滚泛金波,麦浪滚滚泛金波,农民的收成年年好”,一节唱完后,鼓乐齐奏,排成方阵行的孩子们手里挥舞着各色纱巾扭着秧歌,胳膊在两旁甩着纱巾绕八字。锣鼓停止,哨声响起他们又开始齐声高唱:“回汉民族如一家,携手同栽幸福花,小康的路上大步走,小康的路上大步走,美好的生活节节高”。这是校长大马老师特意为这次秧歌比赛新编的歌词,歌曲曲调是众人熟悉的陕北民歌《拥军秧歌》,只是歌词做了相应的改编,唱起来朗朗上口。随着一声悠长的哨声,队伍又井然有序的变化成四人一排,跟着陈老师的指挥绕着操场走,一会儿齐声“嗨嗨嗨”,一会儿跳起来胳膊绕着头顶来回跳跃,脚下始终扭着十字秧歌步。王家奶奶坐在土台阶上,手搭凉棚探着头,在人群中找燕燕三个,搭眼望过去,这些学生高矮胖瘦都差不多,混在人群里分辨不出来自家的孩子。在队伍的最后几排,她看到颜龙,和其他三个孩子比起来,脑壳又大又圆,后面的几排几乎是小跑着迈开步伐跟着队伍行进的速度。王家奶奶自言自语的说着:“前排领队的都是大个子,腿长步子快,把跟在后面的碎仔仔娃赶得吃劲,你看看一个个跑起来撵着。中间站的老师也不知道把排头压一压。娃吃点饭不长肉,都消化成汗了还能长啥身体?看我颜龙满头大汗的跟着,等不到放学回来肚子都饿扁了。这不行,等我回来给翠霞安顿。”王家奶奶观察了好几圈也没有在人群里找到燕燕和小燕,她也无心再找寻,只是盯着颜龙看。在他眼里,颜龙就是整个秧歌队,踩着锣鼓声的节凑一停一走、一跑一跳,这样看着,心里既欣慰又心疼。颜龙穿着一条灰黑的料子松紧裤,裤子提的高还没有提端正,拧成了一道斜沟渠,两边的屁股蛋紧紧地勒出了轮廓,使得他的屁股在扭动时一摇一摆的弹动,王家奶奶忍不住抿着嘴巴,转头给旁边的婷婷奶奶笑道:“你看我们颜龙,裤子拧拧一提,脚踝骨在外一亮,像个二愣子一样跟在后头”。婷婷奶奶也只是盯着人群中的婷婷和兵兵,笑着回应:“还不是都一样,我们兵兵跟在最后头,拧着勾子跑着跳,越看越乖。存生两口子把扭秧歌的衣服给娃置办好了吗?我听我们婷婷说今年还条件高,右边站得红夹克蓝裤子白鞋,左边是红夹克蓝裤子白鞋。秀英叨叨了几句,还没有给买,两个回来天天为衣裳哼哼唧唧,说是老师天天追着问呢”。一声哨响,老师说了几句话,学生们四散跑开,奔向厕所和教室。坐在一起的大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大多数是关于衣服的统一。有的嫌学校事情多,过个六一让娃娃活动活动就可以了,非得折腾着花钱买衣裳,一身下来至少也得三四十;有的则持有赞成的态度,“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靠衣裳马靠鞍”,你看电视上干啥的穿的干啥的衣服,总不能穿个坎肩背心大裤头主持新闻联播去,啥都要有个体统;家里有两三个孩子上学的大人更是啧啧叹气,王家奶奶不断地唉声叹气,嘴上说着:“我不管,看求他们两口子怎么置办去”,其实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即不想让三个孩子寒酸受人白眼,又想着存生两口子挣钱不易,三个孩子的衣服又得一大笔钱出。早在前几天老师把衣服的要求统一布置后,燕燕三个就回来告诉了猫吖,燕燕还特意说:“我们大马老师在我跟前说,咱们家里有三个困难户,让我给你们说,马力加大卖菜,把娃娃的衣服置办齐全,不要像前二年一样,他们跟在屁股后头一遍又一遍的催,今年形势不一样,着装整齐是硬性要求”,猫吖听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难得爽快的点头答应,只说了一句:“你们大马老师再问你,你就说,我妈说了,今年一定早早置办齐,不给学校脸上抹黑”。有了猫吖的这一句话,燕燕终于舒了一口气,犹记得三年级那年扭秧歌,猫吖还在白银打工,学校要求白衬衫蓝裤子白鞋,她借了好几处都没有合适她穿的衣服,不是太大了穿不上就是太小了。最后穿了件补丁的藏蓝裤子,借的衬衫,说是白色的衬衫,被洗的黑不溜秋的都看不出来是白色,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说成是牛嚼过的,万幸的是,突如其来的大暴雨搅黄了秧歌表演。燕燕在心里默默的祈祷,希望今年的六一风和日丽,好让他们穿着美美的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好展示一番。这样想着,每一次的排练她都认认真真地看着老师的手势跟着队伍排练,操场周围的树木、繁花密草就是那天拥挤观看的人群,都在啧啧赞叹他们文邓小学的精彩表现。六一儿童节如期而至,当燕燕三个穿着整齐的衣服来到学校,一路上他们三个头低着注视脚下,生怕路面的浮土弄脏了白色的鞋面。在学校老师统一带队下,他们列着队伍整齐的到达比赛的地点。不管是高年级还是低年级,每个学生都难掩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有的踮起脚尖探长脖子看着;有的学生没有经过这样的大场面,紧张的牙齿咯噔作响,腿不住的颤动;有的则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呆呆站立在队伍中;也有几个穿着不甚符合老师要求,衣服颜色和款式和其他同学大相径庭,站在人群中显得局促不安。报幕员还没有播报,前面学校的演出还在进行,带队老师就已经开始集合列队准备迎战。大喇叭上传出:“现在有请文邓小学代表队开始表演”,燕燕突然觉得小腿开始打颤,手心里粘糊糊的,她赶紧捏紧纱巾,随着队伍来到了比赛场地。锣鼓声、哨声、四周的嘈杂声混合在一起,她机械的重复着排练多次早已滚瓜烂熟的动作,始终不敢抬头看周边的动态,一阵热烈的掌声过后,他们的队伍缓缓退出,她紧张的情绪才慢慢平复,四下里打量了一番,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熙熙攘攘的拥挤在警戒线外,主席台上,十来个着正装的男女正襟危坐。队伍解散后,燕燕找到小燕和颜龙,三个边走边商量着怎么花猫吖给他们三个的零花钱。各自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最大限度的发挥一块钱的效力。路边的小摊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和玩具。推着自行车叫卖冰棍的声音悠长悦耳,“冰棍——五毛钱一个——冰棍”。还有戴着各色回民帽的回回小孩挎着背带拎着木板盒,穿梭在人群中叫卖:“卖糖来——一毛钱俩个——”,只要是人多闹热的场合,指定有他们的身影。燕燕三个各自手里紧紧的攥着钱,生怕丢了。沿街转着打问了一圈,还是没有决定下来要买的东西。小燕发话了:“我今儿个花五毛钱买两个板糖、买四个笨笨狗。剩五毛钱我存下来,改天再买一包方便面吃”。燕燕和颜龙一心算计着要把一块钱买完,他们除了和小燕买的一样,还各买了一个冰棍。让小燕也嗦了几口,为着改天小燕买了方便面,他们也能一起共享。恰逢着今天白庙集市,猫吖和存生忙碌着照顾菜摊子,根本无暇观看秧歌比赛,只是抽空儿饶有兴致地问他们三个跳的好不好。燕燕三个围在猫吖旁边七嘴八舌的汇报,存生也不说话,坐在折叠凳子上低头一边捆绑韭菜,嘴角浅露微笑。如今都是当天早上去菜场批发菜,拉到集市上一边整理一边卖。效林和媳妇彩霞的摊位紧挨着猫吖,再过去是秀梅和银银的菜摊。他们看着存生两口子这几年卖菜家里境况有所改变,陆续加入了卖菜的行列。对面是慧慧和她两个兄弟的摊位。卖菜的队伍在多半年间突然庞大起来,市场管理部门征用了白庙村民的一个大麦场,把整个菜市场和杂货摊位都挪了进来。打眼望去,整个市场里,唯有卖菜的队伍声势浩大。除了两三个上塬里的老回回,湾里的应堂两口子,还有栾塬的白效清,这两口子卖菜的时日比慧慧还要早,也是从最初的手推车逐步到买了三轮车慢慢发展起来的。剩下的都是和猫吖沾亲带故的。白效清婆娘手里拿着馒头,咬了一大口葱头,嘴里塞的鼓鼓的,走到猫吖的摊位前笑着说:“哎呀!亲家,你看你三个娃长得攒劲嘛!你也给穿的俊俏。两个值钱疙瘩能给儿子好好换个媳妇,以后你穿金戴银,就是稳稳的地主婆娘了,你看那两个女子一个比一个长得好看,秀溜劲不像是农村里长大的,把我们那两个土锤货一比,简直天上地上。我刚才转了一圈,打眼一看,白庙集上叫你们熊家渠的队伍最庞大”。猫吖嘿嘿的笑着说:“唉,你挣钱都给儿子存下了,舍不得给女子花。我这两个女子不值钱,谁知道狗圈门朝哪边开呢!”小燕翻着白眼瞪了一眼白效清婆娘,她最讨厌别人说她长大了能卖钱的话,感觉自己像个牲口一样拿来讨价还价。白效清婆娘继续喋喋不休:“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一个馒头分的人也越来越多,愁的不知道还有明儿个吗,不知道咱们挣了多少钱,人人都脸红的想卖菜”。猫吖也只是笑了笑,从布袋里掏出馒头,示意白效清婆娘吃不吃。存生话赶话的说:“唉!咱们还不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管求别人干啥呢!头在各人脖子上架,还是耕好各人的田,卖好各人的菜”。白效清婆娘碰了一鼻子灰,原地咧着嘴边吃边笑着说了几句燕燕和小燕乖巧之类的话,嘴角咀嚼出来的馍馍渣跟着嘴唇蠕动,扭头迈着八字步走开了了,她的短发粘在头皮上,身形矮胖圆实,拧着屁股,每迈一步都坚实有力,从背影看去,她大大咧咧的走路架势,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