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宝法王则神色凛然,隐约察觉到前途严峻,主动对品照说道,“品照,弘辩大僧临行曾经交代,小僧此行定会护你们周全。”
敏锐的人自然已经察觉到不对,江闻也知道前途艰难,两人齐齐看向青竹长老,老僧也意领神会地重重点头。
“阿弥陀佛,老僧自然明白。此行再其次深入,老僧只会拖累各位,不如将这位受伤的施主交给我照看,各位自行其事便是,待老僧修养完毕,便带着这位施主从脊岭侧路返回,无需挂虑。”
江闻不假思索地点头道:“那就有劳长老了,此行务必多加小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撕扯下来的衣物,把徐英风的手脚用捆猪同款的方式,捆扎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在青竹长老啼笑皆非的表情中站起身,看向身边的两人,朝着徐英风洒落血迹标记出的方位走去,身后只剩下盘坐原地的老僧,还在念诵经文,向佛祖祈祷众人的平安。
…………
鸡足山阴的密林坎坎坷坷,幽深曲折之处不可见底,四周又被浓重山雾锁笼,每迈进一步既要辨明幽暗方位,还要对抗遍地荒草藤蔓,几人像是在泥潭里穿行。
幸好徐英风走过的地方,已经在叶片树杈间都洒下了血迹,略一搜寻就能反溯到源头,想来这个平西王府中人所来的方位,就一定留着骆霜儿和安仁上人的线索。
“施主、法王,我刚才看了眼他身上的伤口,那根本不是活人和野兽能够咬出来的。”
品照忧心忡忡地说着,一脚踩进了几至膝盖的深草之中,带出一蓬新鲜的泥水,“嘴巴能咬出那种形状,说明有个突出长嘴、咧不开牙。山下的桑尼婆婆告诉我过我,山里有个东西脑袋跟黄麂子很像,却长着人的身体,干瘦到只剩下了一层皮,所以叫做‘干麂子’……”
江闻在前面勤勉地开着路,此时也搭话道:“嗯?上次还想听你说起过,那是一些被地下的土金气所养,身体不坏不腐、似人非人的僵尸对吧。”
江闻上次听到这个称呼,还是在石洞药池遇险之后,老和尚坦明寺中出没怖惕鬼,小和尚却说那是石缝里爬出来的干麂子,两人各执一词,却似乎能感受到土生土长的山民们,对这种怪物带着发自内心的恐惧。
品照略带恐惧地看了下四周:“施主有所不知,干麂子在别处的话,只消见到阳光便会化作难闻黑烟消散,偏偏在鸡足山阴常能三五成群出没,掠食家禽人畜,如果落单之时被围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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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闻皱了皱眉,听他这话,似乎鸡足山阴与别处仍有不同,也不知是地脉磁场产生的变异,还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深林致使,但结合刚才废弃佛寺满地舍利塔的恐怖景象,他也总能察觉这块地底下,涌动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
妙宝法王此时幽幽开口,介入了这场怪力乱神的对话之中。
“大日如来常宣说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但未必人人皆有缘善法,如断善根、恶业重之人,则称之为阐提,此人无缘得到佛理趣旨,最终沦落于恶道苦海之中。”
他随手整理形装恢复宝相,继续说道,“更何况娑婆世界有无数烦恼围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不能堪破则会深堕其中,再无拨云见日之机。”
江闻转头看向他,听出话中还有深一层的意味,便把问题抛给了年轻喇嘛,想看看他有什么卓着新颖的见解。
“法王听起来似乎意有所指,莫非也听过这类故事?”
妙宝法王合掌说道:“诚然。小僧曾与康藏之中往来的马队相遇,一个贩茶砖的马队首领早年挖矿,故此与我谈起过,这些干麂子原初并非是什么鬼怪,很可能只是一些遭遇矿难被困地下,历经千辛万苦、瘦的不成人形才逃出地下。”
“马队首领说,干麂子为了能从地下出来,常长跪着求人将它带出去,但见到了千万不能心软,甚至还要将他们缚住了紧靠在土壁旁,再在四周用泥封固起来,否则就会被他们给害了。”
“不是鬼物,为何要如此残忍?”江闻疑惑道。
妙宝法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江流儿施主,小僧也知道此事颇为骇人,马队首领更不肯明言。但再仔细想想,这些遇难矿工在地下饿的形销骨立、两眼赤红,那时为了活下去早就是无所不用其极,伱仔细想想,最后能活下来的那个人是靠什么维生?而能够不顾一切做出如此事情的’人‘,又能否称之为‘人’呢?”
江闻听完沉默良久,逐渐明白他口中“断善根”、“恶业重”,并不是什么原罪论般的空话,而是人在做出某些极恶行为、经过某些酷烈经历之后,心中维持脆弱人性的那一根弦被打破后,因缘际会出现的结果。
试想在幽幽地下的深邃矿井中,忽然传来了叩壁求生的微响,矿工们壮着胆子循声开凿,终于发现了一处坍塌毁坏的矿道残段,角落里蹲着一个形销骨立宛如骷髅的可怜人。
佛祖菩萨保佑,矿工们看见的是红通通的一双眼,饥渴癫狂浑然一体,他们那时握紧了矿镐,心中默默告诉自己,他们所看见的东西再怎么像人,也必须是干麂子,只能是干麂子——因为他的脚下散落着一根根布满牙印的白骨,和凝结成黑墨状的溅射血迹……
诉说着一切人世险恶的妙宝法王,此刻仍是宝相庄严的模样,外表仪态堪称丰神俊朗,与语言中的晦暗形成了一种极大反差,仿佛真是佛陀亲手授予他智慧,把能够包容世间美丑、看透万物真相的智慧放入他脑海中。
所谓被五金之气滋养的僵尸,恐怕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说辞。真能养人的只有血肉,而被迫在矿下朝着五金挥镐劳作的,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僵尸。
沉吟良久,江闻才从走神中醒来,苦笑着问道妙宝法王。
“法王,我听人说这是干麂子,又有人说这叫怖惕鬼,依照你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
妙宝法王双手合十,郑重无比地说道:“悉檀寺中的怖惕鬼、鸡足山阴的干麂子,小僧看来都是一个东西。江流儿施主,你可知道这些我是怎么得知的?”
江闻摇了摇头。
“小僧先前借住悉檀寺华严三圣殿,在殿中所见到的石狮石象,已经年岁古旧异常,便以天眼通知道是一尊古物,也是悉檀寺中怖惕鬼扰乱的缘由。”
妙宝法王年轻的脸上满是凝重,再无先前的从容写意。
“而今日走入鸡足山阴,从佛寺舍利塔图样中,才明白石狮石象便是来自这里,也就是你们口中前宋僧侣们的遗留。悉檀寺高僧应该是想要化解鸡足山阴的恶业,可佛法无边终究也会招致魔念。”
“因此鸡足山阴的怖惕鬼,便是悉檀寺中出没的干麂子。悉檀寺中的干麂子,分明就是鸡足山阴流毒已久的怖惕鬼啊……”
这番见解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也打破了江闻夹在佛经鬼怪和云南民俗之间的游移。
正如妙宝法王所言,如果不考虑鬼怪之事的真伪,只要补上了鸡足山阴无数荒废佛寺这一块拼图,似乎就能解释两边鬼怪出现时间的差异,而线索更骤然凸显,一齐指向了前宋时期,那群不知为何执意入山的诡异僧侣们。
在异样的沉默中,三人都在反复咀嚼着内心的五味,路上徐英风留下来的血迹也逐渐变得淡薄难寻,莽幸好此时林中迎现出一条很难识辨出的羊肠小道,沿途周遭都是清晰可见的脚步踩踏痕迹。
走到这里,品照说他们已经来到进入鸡足山阴的正路,徐英风的血迹变淡,也代表着逐渐接近那身伤势的案发现场,此时无需斑斑血迹指引,他也能知道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