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未告诉师父。”
“师兄,你真真是糊涂。这么大的事,你竟自作主张,师父知道了,岂不罚你?”
顾乘风笑道:“师父罚我也有她的道理,我甘愿受罚。”
左仪自知劝不过顾乘风,只好轻叹一声,不再言语。顾乘风道一声“我自有分寸”,这便走回白泽观一众跟前,授以分光六阳大法要义。略略说完要义,顾乘风附身李冬寻,将分光六阳大法前两关的真元运行之法演示了一遍。李冬寻天资已属上乘,得授此法却有多处疑惑,一时间难于解开。顾乘风又不厌其烦,将自己所悟悉数讲授,绝无保留。
顾乘风身为重明观大弟子,就算信守承诺,广传分光六阳大法,实在无需这般细致入微地教导别派弟子。也不怪丁贤梓看在眼里,用过晚膳,领他进了丹房,取了些许益气养血的神丹赠与他,忍不住夸一句:“仙界数百年来,有你这等胸襟气度的,也难寻一二”。
顾乘风听得此言,却摆手道:“师叔祖过誉了。我们重明观与贵派多有嫌隙,实在令人痛心。依我之见,三派本该和气相处才好,就连凡人都知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为何我们这些承仙泽、蒙神恩的修行之人,反而糊涂呢?”
丁贤梓道:“凡人都说家和万事兴,然而凡尘俗世中,无论家户、村里、州府、国邦,到底是和时少、乱时多的。我年轻的时候听过三兄弟的故事。说是山中有兄弟三人,住于崖边。父母在世时倒还和气,父母一死,便闹起意见来。原来崖壁甚高,三人饮水都担自山下,父母在世,三兄弟轮流担水,父母一死,你也偷懒他也耍滑,于是兄弟三人索性各担各的水。饮水如是,烧饭如是,起居各方各面也分得明晰了。最后三兄弟索性分家,比邻而居,各不相干。一日老大家中失了火,老大高声呼救,老二老三见状,纷纷从自家缸中打水扑火。三兄弟合力,总算灭了火势,免去一场灾劫。三人遂相拥而泣,感叹兄弟一场,到底是血浓于水。然而翌日清晨,老大下山担水,老二老三却叫他多担两缸,只因昨夜扑火,这二人水缸见底,只讨老大还水。老大道:你二人昨夜扑的是我家的火,救的却是你们自己的家,若我家火势不灭,你们又如何自保?老三便道:既然火势起于你灶房,你便有疏失之责,我们帮你扑火,你该感激才是,说我们自保,未免昧了良心。”
顾乘风问:“那么这老大究竟还没还水呐?”
“该还的水自然是逃不脱的。不过从此往后,兄弟形同陌路,关系比之先前还不如了。总之到了年底,老大发现老二老三的屋子生了蚍蜉,原想告之二人,及时驱虫,然而转念一想,年初自家失火,那二人连两缸水都要我还,可见未把我当兄弟看待,我又何必管这闲事?又过了半年,一日老二看见一条毒蛇朝老大屋中钻去,本打算提醒大哥,然而回头一想,去年老大屋中走水,我和三弟为他扑火,他非但不感恩,反对我们生了意见,我又何必再管闲事?于是他见了老大,照旧不理不睬,当天夜里,老大便叫毒蛇咬死了。”丁贤梓眺望远山,长叹一声,“可怜那老大死了两日,尸身发臭,老二老三才发觉他死了。到底是手足情深,哥哥一死,老二又悔不当初,将他那日看见毒蛇的事告予老三。老二痛哭流涕,老三也良心发现,将一年前老大灶房失火的缘由和盘托出。原来那夜,他是去老大灶房偷粮,半途叫一只山枭吓着,不慎打翻了灯油。那灯油又流至灶膛,便将明火引到灶台上来了。老二老三葬了大哥,虽对他各有亏欠,日子总要过下去。不过三个月,什么愧疚、懊悔,便统统烟消云散了。又过了数月,迎来梅雨季节。那夜雷电交加,风雨大作,两兄弟早早睡下,还在担心翌日雨水不住,干不成活计。二人哪里料到,睡至半夜,屋子竟塌了,老二叫房梁压断了双腿,老三叫房梁压断了双臂,在那高高的悬崖边呼天喊地,不出三日便丢了性命。”
顾乘风思忖道:“这兄弟三人死于私心,然而天下万灵,最难摒除的便是私心。为公而损私者,是为圣人;为私而损私者,是为俗人;为私而损公者,是为罪人。人人皆仰慕圣人,嫌恶俗人,憎恨罪人,然而俗人最众,罪人次之,圣人最寡。也正因如此,天下所以难得太平。”
“那么依你之见,又当如何解决呢?”
“我以为仙家以道修身,方悟天地之源,宇宙之根,得以摒凡心、脱凡胎,飞升三十六重天。人间以德修身,方知天地之广,宇宙之恒,得以见本性、正良心,济人为公而后乐之。魔界无道无德,正是天地万恶之宗。有一日魔涨道消,便是人间生灵涂炭之时。”
丁贤梓摇头道:“道、德的确可以修身养性,但是你若以为道、德可平天地之乱,便大错特错了。”
“此话怎讲?”
“我告诉你那兄弟三人的故事,你只听到那兄弟三人各为私利,竟未留意这三人兄弟情深呵。若这三人当真薄情寡义,何以父母健在时又安然共处?若这三人只存私心,何以老大身死,老二老三又痛哭流涕,悔恨交加?说到底,天下万灵,唯人最是费解,最是复杂,最是不可理喻,最是善恶难辨。依你所言,要为这兄弟三人解困,以德义训之即成。我却要告诉你,就算这兄弟三人可以德义训之而脱此困局,九人又如何?百人又如何?千人万人又如何?道、德之功在乎个人,一旦放眼众生,仅凭道、德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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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乘风问:“那么掌门的意思是……?”
“分必争,争必乱,乱必衰。合必齐,齐必和,和必盛。”丁贤梓笑道,“父母健在时,这兄弟三人所以相安无事,既不是因为他们相亲友爱,也不是因为他们德性过人,而是因为他们未分家。一家一户如此,一城一邦如此,天下万众更是如此。就说我们仙界吧,虽三派开宗各有先后,三位祖师还算和睦相亲,方能合力同心,开辟九天九地归元阵,制服兕虎神君,为我们后辈免了存亡之忧。后世数百年,仙界嫌隙渐生,虽然我也听不惯仙界之中所谓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的丧气话,可是你且想想看,倘若兕虎神君仍逍遥于世,如今的仙界三派,可有能耐镇住他?当年三位祖师提议三派合一,确有先见之明。三位祖师莫不知仙界呈三分之势,迟早会久分而致不和,甚或自相残杀,将仙界千年根基毁于一旦。只可惜三位祖师,除了你们重明观的赤焰老母,另两位却私心作祟,合教之事终于半途而废了。”
“如此说来,掌门是觉得,仙界唯有三派合一,才可长盛不衰?”
丁贤梓道:“老夫正是此意。三派久分,弊病已暴露无遗。当年三位祖师未竟之事,再拖下去,恐怕魔涨道消已成定局。”
顾乘风道:“就依掌门所言,分必争,争必乱,那么魔界分支更众,理应比我们仙界更现颓势才对。掌门说魔涨道消,我竟看不懂其中道理了。”
“我问你,仙界之中,得修仙位而登三十六重天者,自三派开宗,共计几人?”
顾乘风垂头思度,道:“俗修者不计,仙家正室得仙位者,不出十人。”
“那么余众修不到仙位的,又会如何?”
“仙根不济者,终究逃不出老死。仙根卓绝者,若修为不满,功德不全,修为越精暴毙之险越巨。”
丁贤梓捋须道:“这便是症结所在。仙门弟子虽有得仙位的希望,奈何那希望太过渺茫,仙家修行又过于清苦,除了无父无母又或者牵挂甚少之人,能上仙山修行的,实在寥寥无几。然而魔界法门,入门之术多以童男童女精血为引,一经修炼便可长生不老,若不是炼得魔法必有体寒之苦,不解寒毒则生不如死,痛苦万分,恐怕邪魔歪道早将世人全数蛊惑了。我们仙界至今已达五代。一代弟子死的死,飞升的飞升,二代嘛,除却死的,飞升的,更有改投魔门的。三代弟子只剩我、我师兄上官龙以及你们重明观的雪雁无痕姚晓霜。一代代看下来,的确是今时不同往日,颇有些青黄不接之患了。然而魔界中人除了形神俱灭者,各个都有不死之身。就算他们修行艰难,我们得仙灵之利,到底架不住他们道行之深呵。”
顾乘风道:“我听师父说,练魔功者因元邪而气浊,修为难于精进。多数邪魔虽有不老不死之身,修一月却难比我们仙家修行一日,便是天资奇绝者,十日魔功修行也难及我们仙家弟子一日之功。况且他们因寒毒缠身,又有血魄外泄之患,虽诸魔头道行深厚,修为增进终是有限的。”
“你师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丁贤梓背手远眺,怅然叹道,“魔界之中,兕虎神君一脉虽则声势浩大,他那十个护法明王却因托身于兕虎神君十指,修为有所限度,无非以道行换法力罢了。仙魔间,鲜有持久之战,法力再雄厚,若修为不济,到底徒然。你师父说得也没什么错处。然而魔界之中,还有那些出身仙门,抑或天生仙灵之体的。他们道行越深,法力越厚,修为也不停精进,眼下虽远不及当年兕虎神君那般嚣张跋扈,若放任他们勤修苦练,再过几百年,恐怕仙界弟子便难与他们抗衡了。”
“难道掌门是说茑萝仙子狄樱?”
“狄樱久居东海,你竟认得她?”
顾乘风道:“也是机缘巧合,我曾去东海二十四岛,与茑萝仙子见过一面。”
“凭你的法力,竟可从她的东海二十四岛全身而退,已属不易了。”丁贤梓笑道,“其实除了狄樱,还有一个魔头也小看不得。”
“谁?”
“那魔头法号金翎法王,原是东海二十四岛的主人。”
顾乘风道:“我倒知晓金翎法王原是出身仙家的。”
丁贤梓答道:“他何止出身仙家?此妖同他死去的孪生兄弟乃元始天尊髭须所化,比我们这些仙家弟子更得仙灵滋养哩。”
“原来如此。”
“出身仙界的,但凡入魔,便比寻常邪魔更有修行之利。莫说金翎法王和茑萝仙子了,便是悬空道人,他仙根只中人偏上,才修几百年,修为、法力已胜过许多道行千年的妖怪。我们仙界若不能三派合一,不出千年,自会有灭顶之灾。”
顾乘风犹豫片刻,道:“师叔祖,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所得罪,还望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