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闭了闭眼睛。
直到那如同旧日画卷般的场景从眼前渐渐消退,融化进那些再熟悉不过的黑暗中——既是死后的黑暗,也是诞生前的蒙昧时刻。
一个人若是能够好好活着,充分地过活,其实一辈子也就够了。
一个人活着,无休无止,在生与死的夹缝间反复横跳,在活着时已经无限接近于死亡,在死后又始终不得安宁,未必不是一种看不见尽头的折磨。
这种折磨,倘若换个好听点的名字,其实也可以叫做长生。
——世人总觉长生好。
过得如意的,想要长长久久地开心下去。
过得糟糕的,总想着日后可以谋求一个翻盘的机会。
过得庸庸碌碌、不知所以然的,或许不够贪生,但也会畏死。就算不知道活着有什么好处,却知道人人趋之若鹜、求而不得的必然是不错的。
人生,本是一段未知的旅途……或是平顺或是波折,喜怒哀乐各不相同。
所谓一眼看到头的,也可能会因为遭逢意外而戛然而止。
而看似波澜起伏的冒险家,也可能在垂垂老矣时,意想不到地迎来一个安稳的结局。
——忘了是谁说过的,人这一生其实都是在为临死前的那一刻做准备。
可是对于枇杷或者喻轻舟来说,无论他怎样完全地准备,那一刻永远不会到来,他被困在轮回的牢笼之中……起起伏伏,千回百转而终究不得脱身。
好的是,这笼子足够大。
若是自己粗心一点、大意一点,心安理得地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忙忙碌碌地跟着大部队一起往前,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所察觉。
偏偏他是这样蠢笨,不懂得人情世故,不知道随波逐流。
总是拿一双眼睛到处看着,看到留心之处便不可避免地盯着一直看。
人是不能钻牛角尖的。
不是因为人心易碎,经不起这样的较真——真正脆弱的反而是这个世界。
就像是一个人某天心血来潮,多盯着某张熟悉的面孔看了两眼。
起初,只是会觉得有些许的陌生。看得再久一些,就开始由衷地不对劲起来。
——为什么这张脸如此古怪?
这个人禁不住想,毫无疑问他认识这张脸,能够清楚地叫出所有者的名字,对方的个性、偏好……
甚至是第一次见面时,对方用白色毛巾包着头发顶着一个酷似印象中阿拉伯人的造型,或许比现在胖一些或瘦一些,黑一些或白一些。
但毫无疑问,对方确实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明明此时此刻,在观察者的眼中,这张面孔已然变得完全陌生。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这种种构成面孔识别的重要依据的部分单拎出来看都没有问题,但就是【有哪里】不一样了。
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只要抓住一点,甚至都不需要是真的可以成为漏洞的所在,再抬眼时,所有的一切都像是瞒着那个观察者,偷偷在暗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枇杷一直被这种感觉所困扰,并且始终无法摆脱这种纠缠。
因为这种感觉是从他的身体内部长出来的。
像是一颗密而不发的种子。
在悄无声息中落地生根,抽丝发芽。
等到有所察觉的时候,他的血肉、他的头脑、甚至他的骨头里都像是缠绕着这种绵密如丝线般的触须。
要剥离它,必先划破自己的血肉,挖开自己的神经,凿碎还算坚硬的骨头——然后这个人就会惊讶地发现,原来就连他的骨髓都已经被这东西的触须所侵占,变成了如蛛网般细密黏连的存在。
这个人注定无法达偿所愿,因为他们已然成为了一体——种子和被种子当做养料和土壤寄生的人,如此紧密,仿佛生来如此。
所以若是想要尽数铲除这颗偶然的种子,必先杀死它所寄生的宿主。
可就算将种子从血肉中剖离,将触须尽数从大脑中、从骨头缝里全部挑出来。
——于是,宿主死掉了。
而这颗种子,说不定还可以再存活上一段时间。
如果机缘巧合,它在此期间遇到了一个合适的寄生体,机缘巧合地就成功寄生了。
那么那些残留下来的上一任宿主的血肉与脑浆,也许还有零星的意识,便会相应地融合到当前的宿主身上,或多或少,但一定是有的。
就这样达成了一次从无到有、转危为安的惊险逃生,完成了一次意志的传递……从最初那个发现了不对劲的人,到一个个后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