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个平静是对于一棵树来说的。
毕竟人世间那么多的纷纷扰扰,光是这座小小的村子内部,似乎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甚至比他分叉的根须还要来得繁琐。
他只是一动不动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就能够听到许许多多杂乱的声响。
男人的叫骂,女人的低泣,孩子的哇哇大哭,哈哈大笑,犬吠声,鸡叫声,偶尔还有咿咿呀呀唱大戏的鼓乐之声……
相比较之下,他所在的这个小院子里反而是最最安静的。
因为这个家里总共就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他第一次见到的红肿着一双眼睛的少女。另一个似乎是少女的丈夫,一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青年,总是木着一张脸,不怎么说话。
青年倒是不像村里的其他男人那样动不动就要打老婆,把老婆打得嗷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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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看得出,那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少女初见时的哭泣,还有深深嵌入少女皮肉中的铁链就可以看出。
少女被困住了,被囚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
明明长了一双脚,却因为那窸窣作响的铁链子,在脚下伸出了无形的根。
树长根是为了汲取泥土中的养分,可是人呢?
作为一棵树的他,好不容易从记忆深处挖出一句落叶归根,还是讲行将就木之人的,完全不适合对方这样一个正值韶华的少女。
再者说,就算是落叶要归根,也不该是这里,不该是南村……
也就是在一刻,从他那颗不存在的头脑中忽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自己能帮助对方就好了,帮助她离开这个村子,让那张逐渐死气沉沉的面孔重新焕发出生机。
如果那样,就好了……
但,也就是想想而已。
他作为一棵树,立地生根,不管愿不愿意,总要这么不分白天黑夜,天长日久地站着,直到死去的那一刻为止。
这是身为一棵树的宿命,是这个世界运行法则的一部分。
他对此并无怨言,也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公。只是仍然会有些微的遗憾,遗憾自己的无能为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看着少女的面色渐渐由苍白转为蜡黄。
少女越来越少出现在院子里。
他只能通过屋子里传出的零星对话判断,对方似乎是生病了。他有些担心,但除此之外,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红戴绿的婆子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小院,然后过了不多时,又被院子里的男主人极为客气的请了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青年总是显得木讷的脸上,浮现那样难以掩饰的欣喜表情。
而从青年手中接过红包的婆子,更是笑眯了一双三角眼。
镶着银牙的嘴里不住道着喜,说是恭喜贺喜,这个家里不就就要添丁加口了。
【保准儿啊是个大小子。】
婆子无比欢快地说道,顿了顿,换了一种过来人的口吻。
【行了,大侄子你也别太操心了,这女人呐一旦当了娘,就没有不为自己孩子考虑的……再说孩子都生了,还有啥可想的,孩子呀就是她的根,跟在这里,她还能跑去哪儿,也就是留下好好过日子了。】
闻言,青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转而又道:【谢谢婶娘提点,到时候还要多多劳烦——】
婆子爽朗一笑:【嗨,这一个村子里就没有外人,再说,就冲咱大侄子这个人品……就错不了。】
枇杷树瞧着院中两个人的模样,看出这一行似乎是宾客尽欢。
他也同时瞧见了,从半开的窗户缝里漏出的半张少女面孔——浮肿,木然,完全不见了初见时的灵动模样。
从那张脸上,他看不到对这个家里即将迎来的那个孩子,一丝一毫的期待。
见此,他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巨大的困惑——屋里屋外,同一片时空之下,人和人之间的悲喜,为什么能够相差这么大呢?
身为树的他无法说话,更不用说提问,只能默默地旁观着这一切。
看着春去秋来,他再也没有见到少女出门,也没有听见到对方说一句话。
要不是偶尔传来的锁链声响和碗碟破碎的声响,他都要以为,在他不知道的什么时候,少女已经从这个院子里离开了。
后来天气渐渐冷了,大概是深秋的某一天,他突然感到了寂寞。
甚至比他最初在地下毫无所知地醒来,面对混沌的黑暗时,更加的茫然与无措。
那扇窗子已经许久没有打开了。
他不知道,那窗子是否还会有打开的那一天。
在寒冷与寂寞中,他陷入了沉睡,或许用一个更加确切的表达……是冬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