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的时候，柳瑜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着天花板，怎么都睡不着。而同屋的小姐姐似乎是被白天的对话勾起了伤心的回忆，也同样睡不着。

她突然开口说起了自己的往事，声音轻轻柔柔的：“我老公没了。他开长途去送货，那天我早上送他出门，下午他就没了。交警说他是疲劳驾驶。可怜我的孩子，这才多大，就没爸爸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像是在说回到柳瑜白天的提问，又好像只是想倾诉一下，发泄一下。

她家里太穷了，初中都没读完，家里就不让她读了。她自己也觉得，女孩子读那么多的书没用，不如早点结婚生子有个依靠。她跟着隔壁的大哥出来打工，大哥比她大12岁，给了她父母不知道多少钱，她父母就说让她嫁给他，她就嫁了。

两个人摆了酒，请村里人吃了顿饭，这婚事就算成了。怀老大的时候她离17岁生日都还差两个月，生产完出了月子不到三个月，又怀了老二。老二还没出生，老公就死在了高速公路上。家里没了能赚钱的人，她生完老二，还没出月子就出来打工了，两个孩子都交给了婆婆。

她说，幸好这里的工资还挺高的。她要在这里多干几年，她不仅要把孩子养大，还要送他们去上学。尤其是大儿子，他要是不上学，以后肯定没出息。

柳瑜默默地听着，忍不住在心里各种叹息。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假装自己睡着了，什么也没听见。

她在想，如果自己是她这位室友，自己该怎么办呢？

她该恨自己的父母吗？应该是要恨的吧。他们不许自己女儿读书，还把她给卖了。可是如果不卖，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了，又该怎么办呢？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情况下，跟他们谈理想，谈读书，这有什么用呢？

她该恨那个丈夫吗？也应该是要恨的吧。他年近三十，却觊觎她才刚刚发育成熟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地让她怀孩子生孩子，这很明显是把她当成了生育工具吧？可也是他把她从那个小山村带出来的，他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会疲劳驾驶，连小女儿都还没见过就过世了。

而她本人，是这个悲剧的女主角。从出生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不幸的。那两条新生命的诞生，既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弱小，可怜，无助。可同时，她也愚昧无知，重男轻女。或许将来，她会把自己的儿子变成丈夫的样子，小女儿则会像她一样，继续一场只更换主演，情节雷同的悲剧。

如果说这是女性的悲剧，那么小猴子算什么呢？

她和小猴子没说过什么话，他和任何人都不怎么说话，但他的悲剧也是显而易见的。

那样瘦小的身材，一看就知道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如果只是为了他自己，他大可不必那么拼命地工作。他的吃穿用度都很节俭，这里工资那么高，他又几乎不花钱，攒下来的钱应该够他用很久的了。

也或许他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那很昂贵。可如果只是这样，他完全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不需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可是他似乎是背负着极大的压力，却又从不跟人说，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咬牙坚持着。

听他的室友说，小猴子每天都加班到深夜，而当他室友起床的时候，小猴子早就已经起床，又匆匆地去上班了。明明他们月休两天，小猴子却一天也没休息过。每天到了饭点，他都跑得很快，不是为了能吃到更热乎的饭菜，而是因为排队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

从车间到食堂，吃完饭再回到工位上，他只需要五六分钟。当别人还在慢悠悠地起身往食堂走的时候，他已经飞奔回去工作了。那么热的饭菜，也不凉一下，直接就这么吃下去了，每天都是这样，长此以往，他的肠胃又怎么能受得了。

他那个样子，家里肯定也是没钱养他的。虽然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份证显示已经成年了，可在这之前，他或许已经以童工的身份，在其他地方辗转工作了很久了。也或许他现在的身份证上年龄都是造假的，厂里不是没人这么说过，毕竟他看起来实在是不像成年人，只是没有人会去拆穿他罢了。

柳瑜安安静静地听着室友把话说完，估摸着她应该是睡着了，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她实在是没忍住，犹豫再三，还是给季杨杨发了条微信，问他睡了没。发完之后又觉得自己好蠢，这都凌晨三点多了，他当然是睡了的。

她在心里自嘲了一下，放下手机，想要强迫自己睡觉，可没过多久，手机却震动了一下。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季杨杨的回复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我在门外。”

柳瑜愣了两秒，立马起身，悄悄地打开门，季杨杨果然正站在门外等她，眼睛里还有红血丝，估计是被她给吵醒了的。

季杨杨看着有些错愕的柳瑜，微笑着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她拉出来，又轻轻地把门给带上。

“出去走走？”

“嗯。”

虽然已经是凌晨了，可厂里的机器却仍然在运转着。夜班的工人还在里面一刻不停地忙碌着，他们待在固定的工位上，和那些伫立在原地不动的机器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